最想念的年味儿:小酒坊探访“老白干”

16.02.2015  12:07

粮食的精华转化成一坛坛醇香美酒 本组图片 新文化记者 阚旋 摄

转化之前,红高粱与麦麸需要均匀地搅拌

“鞭炮声喧献岁辰,米儿酒饮瓮头春”,清末来 吉林 的浙江诗人沈兆禔在《吉林纪事诗》里写道。他在1910年春节喝的酒,应当不是江浙的低度黄酒,而是关东大高粱。

民国《大中华吉林地理志》载:吉林省“高粱专供造酒”。那个年代遍地酒坊,大锅烧制,至今还有大安烧锅镇、农安烧锅镇以及不知数量的烧锅屯为证。

“烧酒”之名,现于唐代。白居易诗云:“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

诗中的“烧酒”并非现在的白酒,只是十几度的发酵米酒加热而已。

“老头子盼年,烧酒两坛。” 长春 民俗方言志里记载的“烧酒”,才是真正的蒸馏烧酒,出现于宋元年间。

这也是解放后统一定名的中国白酒,与白兰地、伏特加、威士忌等同列世界六大蒸馏酒。之前都是叫烧酒或老白干的。

“大饼子粘豆包,大锅炖菜喝小烧。”现在到处都有的小烧,就是东北传统的大高粱老白干吗?

立春前一天,在去往农安小合隆的路边,我见到的不是“小烧”,而是白酒江湖中罕见的传统工艺———关东“老白干”。

“既吃烧酒,以狠为佳”

去往农安的302国道上,小合隆拉拉屯华正公司对面,48岁的李静明开了一家高粱烧锅酒坊。

李静明来自榆树五棵树———东北著名小烧的产地。上个世纪80年代,他在榆树二酒厂学徒,但几年后酒厂黄了。他辗转吉林各地酒厂当酒师,5年前来到这里单干。

这一天上午出的酒,李静明用浮力酒精计给我演示测量,显示64度。

这样的烧酒,在清朝别称“火酒”。

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提道:“既吃烧酒,以狠为佳……余谓烧酒者,人中之光棍,县中之酷吏也……驱风寒,消积滞,非烧酒不可。”

当今中国,以东北小烧度数最高,为烧酒中至狠。

我很少饮白酒,酒量至多半斤。在李静明的小酒坊,刚刚酿出来的原浆大高粱不过品了几口,热劲就直顶嗓子眼儿,往肚子里钻。

这是酒已经蒸馏出大半缸的度数,后出的酒度数逐渐降低,整坛子的酒还要低一些。

宽城区蔡家村的谢先生和两个朋友是老主顾,年前取回自己带去的800斤高粱酿制的小烧酒,心满意足。

“春节了要喝点好酒,老喝酒的都不喝瓶酒。以前亲戚朋友送礼,50块钱一瓶的白酒,现在都不拿了,不纯。装二斤这个!”他说。

春节前,李静明的烧酒销量是平时的十倍。

东北的中老年人喜欢喝高度小烧,因为“纯粮食的,不上头”。

但李静明今天酿制的,并不是常见的小烧,而是东北“老白干”。

“老白干”是什么酒?

李静明的高粱酒坊不大,进门左手一个煤炭锅炉,火烧得旺旺的,右手就是蒸馏酿酒的蒸锅和出酒的冷凝器,中间靠里面的地上,有一堆已经发酵好的高粱,几个师傅在往上浇热水。

李静明带着儿子和几个帮手,将原料和麦麸搅拌均匀后,放到了蒸锅里。

锅炉再加一把火,大锅里水气和高粱酒醅蒸气上升,通过上面一个管道输送到旁边的冷凝器中,蒸气液化后顺着一个导管流出,流出的液体就是老白干了。

蒸馏的关键是温度,酒精的汽化点是78.5℃,保持这个温度,酒精就蒸馏出来了。

酿酒工艺复杂,原理简单:一是将粮食中的淀粉转化为葡萄糖,二是将葡萄糖转化为乙醇(酒精)。但酒的甘醇馥郁,则得益于发酵酿酒过程中产生的酸酯类有机物,这些有机物群成就了酒的口感,但只占酒体的2%。

为了这一点儿微生物,传统手工酿酒的每个工艺都十分讲究,从选料,到配料、清蒸糊化、通风晾茬、加曲、入泥窖发酵、出窖、蒸酒,每个环节都很繁复。

高粱主要产自长岭,作为中国白酒的主料,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均使用高粱。高粱不但出酒率高,其中包含的单宁和花青素成分,经过蒸煮和发酵后,会生成丁香酸等香味物质,产生特殊的芳香。

东北高粱酒和山西汾酒都是清香型白酒,有别于茅台的酱香型、五粮液的浓香型。

李静明介绍,香型不同在于工艺不同———酒曲发酵60℃以上产生酱香型,55℃左右就是浓香型,50℃出头就是清香型。“都是通过微生物发酵形成的。”

据他介绍,今天酿出的酒,是这一批高粱第三次蒸煮出酒,总共可以出六次,这一次口味是最好的,但最后,六次出的酒要调和在一起。

他抓起一把高粱粒,皮儿已经裂开。李静明说,六次出酒后,高粱粒就全蒸没了,只剩下高粱壳。

满族太奶的酿酒秘法

李静明的酿酒工艺源自家传。

“我太奶是满族人,她每年过年都做酒,也使高粱,但用米饭做。那时候粮食也比较匮乏,每次大锅焖的米饭锅巴,她就发酵,发出来就是米酒。

做米酒过滤出的渣滓,她用锅蒸,蒸出来的白酒上供、点火。我几岁时就有这种记忆,但不了解工艺。后来长大酿酒,总觉得没有我太奶做酒的味道。我太奶用米饭发酵,自己做酒曲。这几年我凭着记忆把她当年的手艺复原,最终成功了。”

李静明工作的酒厂,都是把高粱磨成面,加上辅料稻壳、秸秆发酵,出酒率高,但就没有当年那个味儿。

“传统方法出的酒口味好,关键就是不加辅料。而这种工艺要使用带皮的原粮,出酒非常难。最后我就琢磨着,把高粱用开水炸一下,水分吸饱了再上锅蒸。第一次出酒少,但能出六次酒,最终就把淀粉全蒸出来了。”

假如使用稻壳,那两次就出完了,弊病在于发酵升温速度相当快、猛,出酒冲、辣、不绵。不加稻壳,只使用高粱粒,出酒绵软,不辣、不冲,没有稻壳的味道。”

这种酒,可能是更正宗的北酒,放置一段时间后的成品,入口绵软丰满,清香不冲鼻,饮后有余香。

“这种酒,我都发酵8天蒸一次酒,卖40元一斤,因为比较贵,一周就做一次,一百斤左右,都是顾客预订的。”他说。

据他介绍,六次出的酒度数和口感是有差别的,第三次的度数最高,能达到70度。低的有三四十度的,口感越往后越好,但最终是调在一起销售。

“咱们现在做的酒,是原始的东北风味,吉林省独一份。”他说,“很多八九十岁的老头儿喝上这个酒,都说很多年没喝到这种味道了。”

我后来查询到,茅台酒传统工艺,也有用高粱原粮做酒的。在南方,小曲白酒原料粮食不加粉碎,绍兴的传统黄酒状元红也并不粉碎原料。

但浓香型大曲酒原料高粱要粉碎,目的是增加原料表面积,利于淀粉颗粒的吸水膨胀和蒸煮糊化,糖化时增加与酶的接触。

“小烧”的秘密

李静明的酒坊外面,露天晾晒着一些小烧的原料,比之前的老白干原料杂乱得多,有各种稻壳(稻皮、谷壳)、高粱壳、玉米芯、谷糠等混在一起,高粱粒也是粉碎过的。

在这个酒坊,小烧出酒率高得多,并且只出两次酒,发酵也只是4天,成本低很多。

“我的酒基本全是固定客户,最少有几千人,基本是长春市内的。周边的就用我生产的普通小烧酒,10元一斤的,还有低于10元的。”

李静明认为,现在市场上每斤小烧低于6元钱的,基本都有勾兑成分。“我生产的小烧,材料、人工、煤炭,成本价就6块,所以两三块钱一斤的小烧就是酒精勾兑的。”他说。

检索史料得知,解放后的白酒工业改革,主要成果是勾兑白酒,其目的是节约粮食,也产生了现在普遍的白酒工艺标准。

勾兑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勾兑什么,以及勾兑的量。近些年来,勾兑愈演愈烈,甚至有用工业酒精的。增度增辣剂、增香剂、甜味素、除苦剂,为了挂杯还添加食用甘油、增稠剂,添加柠檬酸,让口感柔和、舒适。各种添加剂大行其道,反倒让纯粮食小烧成为一种低端的健康白酒。“加添加剂是可以的,主要问题在于超量。”李静明说,上世纪60年代之前的白酒产品,基本上都是原浆酒。

我不免向往起早年简陋的作坊里,全手工的酒作坊现场,就像莫言的《红高粱》。

特写:老酒师看酒花辨度数

我要看着酒度计才能知道酒的度数,但李静明不用。“我看酒花,上下不差两度。”

“酒花”就是液体激起的泡沫,泡沫颗粒越大度数越高。“解放前没有仪器,就靠眼睛看。”他说。

随后李静明领着我来到一个500斤装的酒坛前。“这个酒是二锅头,度数高。”(第二锅换入锡锅里的凉水冷却后流出的“锅头”酒)

他舀起一瓢,倒进酒坛里。“看见里面的泡没?相当于黄豆粒那么大吧,这个二锅头就有60多度。”

“这个花就小,看着碎不碎?这就是五十度的花儿。多大呢?平均算,高粱粒那么大。60度的,黄豆粒那么大。时间越长,看的酒越多,判断的精准度就越高。等你看多了,62度和60度都有区别。”

他把我又领到酒溜的地方,我看到酒溅落到酒坛里。“你看现在的酒花,像芝麻粒似的,也就40度。最后一点花都快没有了,稍稍带点儿花星儿,就是三十七八度。到二十七八度最后的‘酒稍子’就不要了。”他说。

后记

这一行,我第一次看到东北老白干的工艺现场,还品到了刚出锅的高度白酒,知道了小烧的来龙去脉。

李静明的烧酒作坊,买酒的主要是中老年人,也有年轻人给老年人买的。

他认为自己的手艺在吉林省是绝无仅有的,也想收几个徒弟传下去,我几乎动了学一学的念头。

热酒入喉凛冽,暖流滑入,焐热肝肠。“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回程时,酒的暖意已经从身体里发散上来。

这几口大高粱,正应了满族老话说的,真是个“水棉袄”。

酒徒鲁迅曾经被公开批评,说他“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但没有酒,他怎么做到“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

想必那大高粱烧锅,一定不会让鲁迅温和地走进良夜,学不得晋代阮籍“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新文化记者 一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