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计生干部遇到新问题 不愿生二孩劝还是不劝
69岁的计生专干安菊（右）在农户家宣传“全面两孩”政策 本组图片 新文化记者 白石 摄
镇计生站会议室内，村计生专干正在开会
2016年1月11日早晨，公主岭市范家屯镇计生工作站。
当秦凯提前十多分钟来到单位时，已经有四五位当地居民等在走廊里。
“全面两孩”政策1月1日开始实施，作为最基层的计生部门，镇计生站一下来了大量咨询者。
“从4号上班开始，每天到站里来咨询的得有近百人。”秦凯和其他计生站工作人员的手机，也一度成为“热线”———在乡镇级别的政府里，不管是镇领导还是普通工作人员，手机号都属于“公开的秘密”。
50岁的秦凯1991年调至范家屯镇计生站，去年2月起担任站长。在他20余年的工作记忆中，计生部门从未接待过如此多的咨询者。
如果从1962年原卫生部妇幼卫生司首先设立计划生育处算起，“计划生育”在我国已有50余年的历史。从“独生子女”政策、“一胎半”和6省农村“全面两孩”、“双独两孩”、“单独两孩”，再到如今的“全面两孩”，生育政策一直处于调整当中。
在生育、抚养成本上升，传统观念转变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民众的生育意愿普遍不高。如今，随着“全面两孩”的放开，越来越多的家庭陷入了生还是不生的纠结中。
同样纠结的还有基层计生部门的工作人员，对于那些符合政策又不肯生育二孩的夫妇，如今是劝他们生，还是不劝呢？
生还是不生？
村民李卫的纠结
李卫第一个走进秦凯办公室。32岁的他结婚7年，有一个5岁的儿子。“我就是想问一下，生二孩都要办啥手续？还有就是‘独生子女证’咋办？”
李卫身高1米7左右，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现在在长春一家汽车维修厂担任维修技师，月收入超过5000元；妻子在长春一家时尚宾馆做经理，月工资也有3000多元。两人在长春租房，孩子留在了范家屯，由李卫的父母照顾。去年，小两口买了一辆自主品牌轿车，想孩子了随时可以赶回家。
在同龄人看来，李卫小两口满足“再生一个”的所有条件：年纪不大、收入尚可、父母还能帮忙照看……
事实上，李卫是独生子，早在2014年3月底就可以申请生育二孩。但“全面两孩”政策已经实施，夫妻俩纠结了21个月，仍然没有作出决定。
李卫首先算的是经济账：老大
目前一年开销要两万多，上学后只会更多；老二出生的话，每年开销要增加一倍；同时为了生老二，媳妇至少要休假半年或辞职，家中又少了一份收入。
除了经济账，夫妻俩还有着自己的规划：年内在长春买房，最好是学区房，“把儿子的户口转到长春，以后就可以直接在长春上学。”
尽管如此，有两个小孩的念头对李卫来说还是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我是独生子，小时候太孤单了，觉得应该给老大找个伴。”
李卫的父母是“挺生派”，“他们觉得想要就要，而且越早越好，趁着他们年纪不大，可以两个孩子一起带。”李卫说，自己的岳父岳母也没什么意见。
是集中精力和金钱，让老大有更好的生活和教育环境？还是选择“添丁”，让老大以后的人生不再孤单？两种选择各有道理，但都充满着未知。
在范家屯镇，以至于省内各地，像李卫这般纠结的小夫妻有很多。很多时候，他们会对那些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报以羡慕，但一旦自己面对，他们却不知何去何从。
劝还是不劝？
村计生专干的迷茫
对于李卫的纠结，安菊觉得不以为然，“既然国家政策允许，甚至鼓励生二胎，那就赶紧生呗！女的年纪越大，生孩子越遭罪。”
她个子不高，很瘦，背有些驼。1月11日的上午，新文化记者见到她时，她穿着咖啡色的羽绒外套，里边是一件红色领口的黑色绒质小衫，小衫上有大朵牡丹图案。头发染烫过，卷曲在头部四周。
安菊是范家屯镇铁南村的计生专干，在该镇26个村计生专干中，69岁的她年纪最长。
村计生专干的全称为村级妇幼保健计划生育专干，“年薪”3000元，由省级财政转移支付。这一职务并非政府在编岗位，而是“市聘乡管村用”的外聘人员，聘书一年一签。
安菊从1981年开始在村里做妇女和计划生育工作，有两儿一女，“都是在实行计划生育之前生的，符合当时的政策。”安菊着重强调。
在广大农村乡土社会中，看不见摸不着的威望，往往比行政命令更来得有效。在安菊身上，威望体现出来的效果是：多年来铁南村几无超生儿，即便在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最严格的那些年，安菊也从未遇到恶语相向或背后暗算。
“我觉得条件允许就应该生二孩，可不是因为我有传宗接代的想法。”安菊说，自己从事了大半辈子的计生工作，就算是开始有那种想法，随着对国家政策了解深入，也早就转变过来了。让安菊觉得一家要有两个小孩的想法，是同村村民的遭遇。
这是一个“失独家庭”的故事，26岁的儿子意外去世，50岁左右的老两口极速苍老，似乎儿子的死也带走了他们的生命力。“出殡那天，孩子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在那之后，每次看到20多岁的年轻人，孩子他妈都抹眼泪。”目睹这一切的安菊，从那以后觉得，在不违背国家政策的前提下，一家要有两个小孩。
然而现实情况是，符合政策的小夫妻中，生育二孩的少之又少。
近些年来，年轻人外出打工，孩子都丢给老人照顾。村子里剩下的，除了50岁甚至60岁以上的老人，就是只有几岁的孩子。
1981年前后，整个铁南村有1000多个育龄妇女（15~49周岁），可如今即便铁南村“兼并”了另外两个村子，育龄妇女也仅有600多人。“那时候，一年出生100多个孩子，平均3天一个。”安菊叹了口气，“现在一年下来，才10多个。”
“不愿意生的主要原因，是现在养孩子花费太大了。”安菊表示，特别是男孩以后上学、盖房、结婚的成本太高，“要是一胎是女孩的，可能会考虑再生一个。一胎是男孩的，一半以上都不想再生了。”
因为全面两孩政策施行时间不长，省里的计生条例还未正式出台，在实际工作中，安菊有一些茫然，“以前是制止（生二胎），后来是审批，现在是全面放开。对那些符合政策可以生二孩又不愿意生的，是劝还是不劝呢？”
新政标语何时来？
计生宣传员的期待
1月12日上午，镇计生站会议室内，26位村计生专干悉数到场。算上站里的人，一共30名计生工作者，全部到位。
“都说万绿丛中一点红，站长你是我们万花丛中一点黑。”李艳萍开着秦凯的玩笑，她是镇计生站的工作人员，负责宣传工作和农村奖励扶助和特别扶助对象的审核发放。
这个玩笑的源头是，会议室内除秦凯外，其余都是女性。
会议结束后，李艳萍开始分发新的宣传材料。52岁的她穿着红色暗花小衫，说话和笑声都很爽利，年轻时她是文艺骨干，参加过当地的小百花剧团。“那时候最常唱的歌是《计划生育是一枝花》。”李艳萍说。
“看这些年宣传标语口号的变化，就能看出计生工作的转变轨迹。”李艳萍1996年调至镇计生站，一直负责宣传工作。在她看来，网上流传的那种看着就很“恐怖”的宣传标语，绝大多数都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的，“这些标语的特点是语气冷漠强硬，过于强调超生的后果。”
随着计生政策越来越“温暖”，计生宣传标语也有了“温度”，生硬冷漠的标语渐渐被新标语所覆盖。从2001年开始，计划生育开始强调以人为本，这阶段的宣传标语也变得“亲切”起来，“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就是这个时候的代表。
李艳萍觉得，在计生政策的宣传中，符合政策，又“上口”、“走心”的宣传标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就像去年的‘幸福生活从优生优育开始’、‘按政策生育，负责任养育’，我觉得都挺朗朗上口的，也能贴近人心。”
遗憾的是，目前新宣传标语还没有下发，李艳萍猜测着，“你说会不会有鼓励生二孩的标语，比如‘一对夫妻一对孩，幸福路上奔前方’之类？”
生育意愿低咋破？
计生站长的忧虑
12日上午的这次会议上，有位村计生专干问出了与安菊类似的问题：现在每年出生的孩子都不多，要不要给那些一胎夫妻做做思想工作？
秦凯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想要孩子的夫妻也不少，咱也没去劝过。现在也一样，把二孩政策宣传到位，想生的自然会生。”
作为镇人口计划的制定者，秦凯内心对于民众生育意愿的降低有所担忧。
近些年来，范家屯镇每年实际出生人口均低于人口计划。2014年因“单独两孩”政策实施，实际出生数与人口计划接近。但到了2015年，人口计划是585，实际出生数仅为406。“虽然说现在完成人口计划不像以前那么难了，但新生儿越来越少，十几年后，养老恐怕要成问题。”秦凯说。
根据2010年进行的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吉林省的生育率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吉林省卫计委曾以六普数据为基础，按照1.2（提高了一点）的总和生育率进行测算，到2050年，吉林省人口将从2010年的2745万人下降到1955万人。
这些年，秦凯亲眼见证了计生政策由管理向服务的转型过程，同时也见证了民众生育意愿的下滑过程。秦凯觉得，造成生育意愿低的主要原因是生养孩子经济成本上升。另外，“养儿防老”传统观念的淡薄、农业生产所需劳力减少等因素，也会造成生育意愿下滑。“我们镇很多老百姓都希望生女儿。”秦凯说，男孩的成长过程中，父母要负责教育、工作、买房，结婚的时候还要准备彩礼，“父母都说养男孩就相当于‘建设银行’，养两个就是‘建设两个银行’。”
“单独两孩”政策实施，这一状况并未有大的改善。
以范家屯镇为例，从2014年3月末吉林省“单独两孩”政策实施至2015年年底，整个范家屯镇共有38对夫妻申请了二孩生育指标，实际出生的“单独二孩”为34个。
扩展到整个吉林省，21个月中，全省申请单独二孩指标的有14978个，但实际生育的，仅有4432人！
“随着新政的进一步宣传，真希望想生二孩的能更多一些吧。”这位老计生干部说。
人手够不够用？
基层计生人员的担心
国家生育政策调整、民众生育意愿降低，基层计生工作从“管理”向“服务”转变。近些年出现了一种声音：计生工作变得“轻松”，基层计生人员是否应该分流？“全面两孩”政策之后，持这种观点的人显得更多。
对于这种声音，李艳萍觉得那是因为人们不了解基层计生工作。“抓超生和收社会抚养费只是一小部分。”李艳萍说，“我主要负责宣传和奖励发放这一块，但站里忙的时候，我也得去采集人口信息或者帮着处理其他工作。”
秦凯拿出了一份公主岭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局印发的文件，其中对乡镇计生工作站的职责描述共有九项，社会抚养费征收只是其中之一。“比如说信息采集这一块，以前是采集怀孕和生育信息。”秦凯表示，现在需要采集的是全员人口信息，光是这部分就有9个必采的数据项，“还有流动人口登记，办证、查验、日常管理、服务。”
据了解，目前范家屯镇计生工作站包括秦凯在内共有8位事业编制的正式人员，另外还聘用了两位工作人员。“这才算勉强能忙得过来。”秦凯说。
对于未来是否会出现人员的变动，秦凯确有担心。
“站里有几个年纪大的，这几年陆续退休，她们退了之后编制就‘带走’了。”秦凯介绍，以目前的工作量来说，她们退休之后，肯定还需要人手，“新进的人是聘用临时工，还是（公主岭）市里统一组织考试招聘，到时候才能知道。”
“随着全面放开二孩政策，违法生育将逐年减少，社会抚养费的征收也在逐年递减，再加上在编人员逐渐退休，在未来的某个时期，乡镇计生站就要面临办公经费紧张，人员不够，聘任的临时人员（微机员）工资无法兑现的情况，这些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采访的最后，秦凯对新文化记者说。
■专访
省卫计委计生基层指导处处长姜国民：
生二孩不用劝要用政策鼓励
1月7日，《吉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修正案草案）》公开征求意见。吉林省卫计委计划生育基层指导处处长姜国民，是这份修正案草案的起草者。1月15日，就计生新政实施后，省内计生工作将如何开展等问题，姜国民接受了新文化记者的专访。
新文化：很多人认为，本次政策调整，除了全面放开二孩以外，最大的亮点在于实行了生育登记服务制度，也就是生育二孩无需审批，您怎么看？
姜国民：可以说是一个亮点。在国家印发的“改革生育服务证制度的指导意见”中，明确了原来是一孩登记，现在是一孩二孩都实行登记制度。按照字面理解，登记是我要生育了，告诉你一声。而实际情况是如果只需要告诉一声，老百姓就会觉得告不告诉你都一样，就不会有太多人来登记。
从管理的角度来讲，审批和登记，其实都是计生部门需要了解到底有多少人想要生育的信息。这个信息很重要，国家一直在实时监测。吉林省目前实行的是备案制度，备案之后发放生育服务证。现实情况是，这个生育服务证即使不办也是合法生育，所以来不来办理都可以，这个信息还是很难采集。现在国家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卫生系统的三个证：儿童保健证、孕产期保健证、儿童接种证，与生育服务证合在一起发放。这样计生部门采集到了人口信息，老百姓能够享受到很多的公共卫生服务，同时卫生的综合任务也能够完成得更好一些，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新文化：有人认为全面两孩政策的放开，
意味着基层计生工作变得轻松了，您怎么看？省卫计委有减少或分流基层计生人员的打算吗？
姜国民： 计生工作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说实行全面两孩政策就没那么大工作量了，实际上是工作目标转变了，工作任务跟过去不同了。虽然强制的内容没有了，但服务的内容增加了，信息采集的内容也增加了。从目前来看，国家和省、市、县层面的卫生计生系统在合并，而在乡镇层面，还是不同部门。在乡镇一级，卫生系统多为技术人员，而乡计生服务站的人员多数是行政人员，技术人员一般只有一个，有的还是外聘的。我们在想能不能在乡镇层面合并，计生工作站和卫生站合并成乡卫生计生办公室，这样技术人员和行政人员相配合，各项工作开展起来也更方便。
当然目前这只是个设想，首先要搞调研，起草文件，要征求国家卫计委的意见，如果前期都没问题了，还有可能找个地方做试点。
新文化： 从省内多个乡镇的数据来看，实际出生人数都是小于预计出生人数的，几乎不用做什么工作就能完成人口计划，这是不是意味着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制有些名存实亡？
姜国民： 一票否决在原来主要是看能不能完成人口计划。从国家层面来说，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的内涵发生了改变，所以现在一票否决的内容也要改变。以后看一票否决，不看是否完成人口计划，而是看是不是鼓励人口合法生育。我认为考核的内容应该是体现在服务上，比如鼓励政策的奖励待遇能否落实，提供孕产期保健、检查是否到位，配套资金是否落实等。
新文化：鼓励人口合法生育，是不是要求基层工作人员鼓励居民多生？对基层计生部门的考核，以后有没有可能变成比谁生得多？
姜国民：不需要劝说和做思想工作，只要制定出支持生育的政策。过去鼓励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鼓励晚婚晚育，并且针对这两项制定了优待政策。这次政策调整之后，要把这些优待政策适用于所有生育人员。比如取消晚婚晚育假，其实是说，只要是合法生育的，都可以享受以前晚婚晚育的优惠政策。
■两会声音
着力解决“生还是不生”的顾虑
对于百姓的顾虑，政府也有所行动。在3月8日的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记者会上，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李斌表示，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后，一些家庭在“生还是不生”问题上存在顾虑，主要集中在妇女就业、孩子照料、入托入学等方面。“对这些问题我们相关部门正在认真研究，要着力解决。”
李斌透露，今年将制定和完善保障妇女合法权益的配套措施，保障妇女就业、休假权利，坚决反对在妇女就业问题上的歧视。政府部门将通过增加公立幼儿园、鼓励以社区为依托兴办托儿所，包括鼓励女职工集中的单位恢复托儿所等多举措满足新增入托需求。此外，还将加强月嫂、婴幼儿看护人员的培训，完善家庭支持发展政策，加强妇幼保健服务能力，加强危重孕产妇和新生儿的救治能力，保证母婴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