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苹果的高原

18.12.2014  16:57

  □陈晓雷  

  

  大都市生活的喧闹和复杂,使我有被多重负载包围的感觉,这感受常把我的精神拉出躯壳,让我的心飞得很高很远,回到三十年前的内蒙古高原,那里的山峦和草原,那里的河流和煤矿,那里的友人和往事……都曾让我心向神往。

 

  我生活的小城,坐落在丛林葳蕤的大兴安岭西部,是一座现代煤矿,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大雁。小城在斯塔诺夫山脉和大兴安岭对峙形成的呼伦贝尔草原怀抱里,受蒙古高原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域环境的影响,那里是高寒地区,一年四季只有四五个月无霜期,冬天平均温度,多在零下30摄氏度左右。上个世纪70年代初,那里同全国许多地方相同,处在物质生活极端贫乏的时期,我在那里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在那段岁月里,我们孩子最渴望的就是两件事:见到绿色和吃上水果。

 

  我们的小城在鄂温克旗境内,中东大铁路自东向西穿越大草原,我们的煤矿居于典型的高原地带。在当地,常年食土豆、大白菜、大萝卜,这“老三样”既是我们碗中的菜,又是口中的代水果。

 

  我们那里本来就不产水果,在家里我几乎一年也见不到水果,再加之我家人口多,父亲挣得又少,不可能有买水果的钱。我常看到干部人家的孩子啃着苹果,吞着香蕉,我和邻居崔大伯家的二林子只能在一边咽口水。

 

  一次,我俩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到野外,先在人家绿蓬蓬的土豆地里抠出几个土豆生吃,一阵狂嚼过后,嘴唇和嘴角粘满白白的淀粉,仍感不解渴,于是两个大男孩的双眼,闪着渴望的光,在原野上搜索着,终于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树条子围着的大菜园子。我们像两只小饿狼似的,饥不择食地钻进了菜园子。

 

  园子里,一个老汉正弯腰在地里干活。在土豆、白菜、芹菜的包围中间,我俩发现了几垄长势旺盛的黄瓜架,于是,两个大男孩的眼睛,顿时闪出了贪婪的光!

 

  二林子的嘴马上变甜了:“大爷,架上结黄瓜了吗?”没等老汉回答,我俩便窜进黄瓜地。

 

  这时身后传来老汉的话:“天太冷,只结两个,没舍得摘,留种呢!

 

  这边,我们的眼睛,正在瓜架瓜秧上搜寻着呢,两个少年的眼睛,一如小窃贼扫视路人的口袋般诡异。我们终于发现一个钢笔长短,大拇指粗细,顶端仍系着金花的黄瓜。二林子的目光,唰地聚到这个黄瓜上,他像猎人发现了目标般兴奋,他回头看看,见老汉没注意他,右手变魔术似的一个翻腕动作,那根嫩嫩的黄瓜,便闪进了他蓝破衫内的胳肢窝下。

 

  做贼心虚,我们急匆匆走出菜园子,不到20米远,就听背后老汉追出来大喊:“哎——你俩站住!

 

  两个淘气的中学生撒腿就跑。

 

  在小山岗上,我们气喘嘘嘘地分吃了这次“劳动”成果,心里觉得无比的幸福。现在,想起这一幕,我心中除却欢乐外,还有一丝内疚,把黄瓜当作眼珠的老汉更值得同情呢。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高中毕业,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尾巴,因为我们都是煤矿职工的子女,大家多半“下乡”在离家不远的矿办农场里。那段精神匮乏和物质短缺的生活,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我们这代年轻人的情感世界。

 

  一个身材苗条,长相秀气的女同学颇得男知青们的好感。我和她是中学同学,我家和她家均在火车站南侧临郊地带,两家是近邻,相距不足200米。自上初中起,我和她就已是校文艺队的骨干了,每晚排练完节目回家,要走夜路,总是我送她到家门口。每次演出时,我在乐队里拉二胡为她伴奏,她跳着欢快优美的蒙古舞,舞姿翩翩,神采飞扬,台下的男同学们为她拍红了手掌!

 

  高中毕业后,知青时代开始了,我们下乡在同一农场,我看菜地,干杂活,她当上了猪场的饲养员。当年临近元旦的前半个月,农场搞迎新年文艺演出排练,我们再次成为“同团艺员”,晚上仍同路回家。冬夜漆黑,沿着一条矿用铁路,两人默默地走着,话语极少,而这时心里的感觉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她干的是喂猪的活儿,而她区别于其他姑娘有点艺术气质,对周围的男知青们有强烈的吸引力,好多小伙子在悄悄暗恋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出那句“捅破窗户纸”的话,我也不例外,因为她父亲当时是小镇政府的官儿。

 

  1978年春节大年初二,呼伦贝尔高原一个寒冷的晚上,农场的几个小伙子,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打着给她爸妈拜年的幌子去了她家,其实是为了同她拉近距离,表现自己。按照当地习俗,初五前去任何人家拜年都得酒菜相待。她爸妈见来了几个大男孩,心里越发高兴,于是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还拿出“北大仓”好酒款待大家。

 

  临开饭,不知谁提了我的名字,她马上让妹妹小四儿来我家把我喊去。

 

  刚进屋,她一脸灿烂地对我说:“你怎么才来呀!”好像她早就约过我似的。

 

  我也借坡打滑,顺势说:“不都刚到嘛!要我先来,好吃的我就全包了啦!

 

  酒意酣浓,大家向她要冰砖(当地海拉尔奶油雪糕很著名)吃,理由是要解解酒,她先给宝昌和亚安拿来冰砖,又给二林子拿来半碗醋,唯独没给我任何东西。众哥们儿兴奋地嗷嗷划着拳,气氛异常热烈。我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脸红目赤,坐于桌边默不作声。她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转身在靠墙的黄木箱里,很认真地翻了一阵,竟然掏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众哥们儿的眼光,唰地集中到她手中的红苹果上,惊奇的神情中,饱含渴望,又显复杂……

 

  想不到,在众目睽睽下,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把这个既抢眼又诱人的红苹果递给了我,还找理由似地道:“他酒量小,不同于你们。

 

  这帮小子立刻变得狼一般嫉妒,他们的目光像火似地跳动着,迅即转跳到我手里的苹果上,旋即又跳到她的脸上,这张秀气的脸瞬间变成了红绸子,羞涩伴着喜悦,尴尬伴着神秘,率真伴着纯情,如春风般妩媚动人……我手上的红苹果,又大又圆,又嫩又光,红得均均匀匀,红得艳艳娇娇,我捧在掌心,宛如捧着一轮初生太阳……18岁的我,第一次为姑娘的真情怦然情动。那一刻,我真的有了醉酒的感觉,似乎高原的冬夜也伴着我涌起热流……

 

  这是前半生我吃到的世界上最甜最甜的苹果。草原残雪融尽的4月,我下煤矿当了一名矿工。

 

  5月的一天上午,身着浅粉色短袖衫的她,突然出现在我家,让我既惊奇又暗喜,细看她,恬淡表情的背后,饱含一缕愁绪,忙问其因,她告诉我,父母让她去林区姑母家复习功课,准备明年高考。我很疑惑,一个比大雁镇落后许多,又远又闭塞的山中乡镇学校,能培养她攻克高考高地的“山头”吗?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后话。

 

  这一天,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可又马上否定自己。向往再一次迷惑了青春痴情的眼睛。

 

  第二天下午,我上夜班提前出门,骑自行车赶到火车站特意去送她,看到她和家人站在那里,正欲奔到她身边,她母亲老远的对我喊:“别过来了啦,去上班吧!”那个要面子又傻气的我,竟然被一句话拦在铁路的另一侧。

 

  我心里上下翻腾着,双腿沉重,举头眺望,远方刚见绿的草原,也好像沉在离别的伤感中,一副悲戚的面容。对面的姑娘说不出话来,远远地看着我……

 

  “我的心呀在高原,不管我走到哪里……

 

  30年后,当我在心间再次吟诵英国诗人彭斯的这句名诗时,我的青春连同我的精神,早已飞向了遥远的内蒙古高原呼伦贝尔故乡,那是我终生不敢忘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