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爹 我就是您可怜又可恨的忤逆子孙

27.06.2015  09:03

宋君父亲82岁时的照片

宋君近照

当我挪动脚步紧盯着我爹从殡仪馆的炉口被推进去的时候,不知我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我只想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虽然耳朵里还能听到有人在喊:“家属撤了,家属撤了!”我还是随着炉口的张闭,追着看我爹和火舌交接的情形。他去世的那天是2008年5月21日凌晨一点多。他走完了90个春秋,安详地到了那一边。我爹是在白城市我大哥家走的,我们将他的骨灰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拉回通榆老家草帽吐与我妈合葬。

我爹的外貌特征,让我自卑自怜

我不知道我爹的准确身高,只知道他很矮。我抻直了身板是一米六三,这样还得超过我爹一头以上。

我爹的另一个身体特征,是胎带来的歪脖子。这个长相,让我的童年不时感到窘迫,并深感自卑。

我爹大号宋连贵,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别的小孩骂我的时候,先把我爹的这个缺陷放在前面,“你爹歪脖子……”大人也是如此,即使我的老舅,也常这样向别人介绍我:“这是歪脖子的三儿子。”

因为我爹,我成为同学们的笑柄,并受尽屈辱。

上小学时,我去厕所,正在蹲位上大解,有个同学竟然明目张胆地蹲在我的蹲位前边,屁股直冲着我的脸,还坏笑着回头说:“你看我脖子歪不歪?”这样的画面,好像是陈年旧事,也仿佛是历历在目的昨天。

上初中时,我们班级去支农劳动。那是一天早晨,我们排队往地里走,远远地就看到我爹站在我们经过的路边,拄着放羊鞭杆瞪眼注视着我们。我当时就紧张起来,腿一下子软了。这可怎么过去啊,班上有认识我爹的人,这时候要是嘲笑我爹,我该多窘迫!

“悲剧”还是发生了。我感觉到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看,宋君他爹!”我不敢往路边直视,只顾径直向前走。这时有一个男生大声说出来:“哎呀,宋君,你爹挺胖啊!”大家再也不需要忍耐了,都“哄”的一下笑起来,有的女生竟笑弯了腰。

我知道,他说我爹“胖”的潜台词是“歪脖子”,可我一声不敢吱,我被彻底打败了,当时的囧劲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后,还有个别男同学恶意编造我爹的脖子是怎样生成的等特别下流的情节,让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但也只有一句直接的国骂罢了。

这件事让我心里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自尊,算是毁在我爹手里了。那时我总在想,我若有一个高大帅气又有地位的爹站在路边,那情景又会是怎样呢?

我爹的影响使我压抑太久,除了淘板不住,很多想放开的东西都有所收敛,自卑心越来越重。我也想在同学面前有自尊、有威信,尤其在女生面前。比如见女生走过来,篮下的我假如正带着球,就会用漂亮的姿势把球投出去,然后回头看一下,希望引起她的注意;但人家根本就没有瞅我一眼。

从小学到高中,只有一个女生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感动至今。

那是刚上高中不久,全班到野外捡秸秆作燃料,我负责收秸秆和记账。男女生都陆续交货,我一丝不苟地记账、码放秸秆,不辜负老师交给我的这份美差。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又走来一个抱着秸秆的女生。她瞅了瞅我,突然冲我说了句:“你在这儿呢?”

“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不敢相信她是在跟我说话。我以前一直认为同学们都因我爹的长相而嘲笑我、看不起我,特别是女生。没想到这个长得挺好看的王月英同学,第一个跟我说了话。

我以为上大学后心里的这种自卑感能减轻一点,可事实却不然。1982年暑假,我陪我爹我妈赶着驴车上通榆县城办事,中午独自在街上闲逛时巧遇我的大学同学李丽萍。同学见面,自然要寒暄一番,我想赶快结束话题,以免让她看到我爹,于是我边唠边瞄着我爹可能出现的方向。不巧,我爹不但出现了,还疾步向我走来,让我差点背过气去。我赶紧一再摆手不让他过来,可他一点也没看出我的失态。我不得不马上下台阶,支支吾吾地向我的同学介绍:“这是我———”还没等我的“爹”字说出口,她马上客气地冲我爹叫“大爷”。这时,我爹才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行动的唐突,斜身站着,有点不敢正视我的这位女同学。而当时的我,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甚至半点内疚也没有。

我爹的奇葩个性,让我又羞又恼

对于我爹,我一度认可我妈的说法:性子慢、各色、净给儿女添熬糟、到哪儿都受欺负。

我妈说我爹“火上房不着急”。历数起他这方面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当年土改后自家种地打完场储粮时,别人家的男人用大麻袋几袋子就扛回家了,我爹却用水筲一挑一挑往家挑,在我妈产后的屋里来回经过了几十趟,导致我妈患上了头疼病。

我爹的慢性子,我也深有体会。记得我上学放学的路上,离大老远就看到生产队铲地的人群里有一个和大帮格格不入的人。他总要离开大帮几十米乃至上百米,永远跟不上趟儿。大帮向南铲,他向北铲;大帮到地头歇气,他还在铲地;大帮扛着锄头回家,他仍然没到地头。这个人就是我爹。

对于我爹的各色,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我大哥结婚的大日子,我爹竟穿了一双鸳鸯棉鞋(两只脚不一样的鞋)隆重出场;一辈子不穿短裤,没死的时候就把给他预备的装老衣裳穿坏了;干活时被别人家的牛顶伤,却让牛的主人找自己的儿子拉到医院治疗……我爹的这些行为,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叫“奇葩”。

在我们几个孩子中,我爹给我二哥添的熬糟最多。我爹在林场放羊的时候,正是“文革”时期,阶级斗争抓得很紧。当时我二哥是林场的头儿,也是积极分子,可我爹却不说进步话,净说落后话。比如开会时我二哥在台上讲“林场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我爹却在台下嘟囔:“过去给地主干活是累点,但活紧的时候还能吃上黏饽饽,现在有啥好吃的?”

我爹受欺负是家常便饭。我从小就听屯里的老人讲:土改时有一次召集民兵站队集合,一个工作队干部站在队伍前训话,看到我爹的外在形象,就说:“你好好站着。”一看我爹还那样,他上去就给我爹一个嘴巴子,嘴里继续说:“好好站着!”他以为我爹还在跟他横,又打了我爹一个嘴巴子。我爹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这时,队里的另一个人大胆地说:“报告,他脖子有病。”那个干部才停下了打人的手。

我妈说,草帽吐有个李队长,可邪乎了,总拿我爹当靶子,训他、罚他,对他“另眼相看”。比如1958年“吃大锅饭”那个年代,屯里别人家的孩子吃过饭可以拿个馒头回家,我哥我姐他们拿就不行。我妈还说,在我两岁时,全家从草帽吐搬到了八里外的东北屯,主要是为了躲开那些欺负我爹的人。

面对这些关于我爹的陈芝麻烂谷子,我头大如轮。我为我是我爹的儿子而气恼、而羞愧。

为躲开我爹,我毕业远离家乡

我爹对我们几个孩子的温馨画面也是不少的,应该说我得到了偏爱。

我爹从不嫌我们脏,我们吃剩下的、沾上大鼻涕的、掉在桌子上的,甚至掉在地上的,他都捡起来吃。每天晚上,我爹都把我们小鞋窠里水洗一样的苞米叶子掏出来晾干,或放在他身子底下焐干。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已年过花甲的他还赶着林场的马车给我送牛粪(取暖燃料)。让我最为感动的是:我高考落榜后,想要再复习考大学,我爹竟然全力支持我。

1977年我在苏公坨高中毕业,然后在生产队放了一年羊,1979年又来到学校插班复习。19岁的大小伙子,是家里的顶梁柱,都回乡劳动了,还复习什么啊?我爹本来就年老体弱,眼看就干不动了,身边只有我这么一个可依靠的子女,其他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大哥于1978年考上大学,还没毕业;二哥在公主岭服刑;姐姐嫁到邻村;弟弟当兵去了。这时我爹还要将我放出去,尽管老舅和老舅妈苦苦阻拦,却丝毫不能改变我爹的初衷。我爹对他们说:“这农村活儿有啥学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大学。”

我复习那年,我们屯经常停电。一天晚上,我坐在炕边的小煤油灯下看书做题。夜很深了,我爹心疼了,用我很少听到过的温柔声音说:“睡觉吧。”当时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悄悄收拾书本,把灯吹灭后很久才进入梦乡。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我爹心花怒放地说:“家里又出了个大学生,这是我祖上烧了高香积了阴德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他没有想到的。

1983年,我在白城师专毕业后,主动要求分到辉南县境内的一个省属煤矿——杉松岗煤矿。

当时,我完全可以分回通榆,事后听说系里已经内定另一名同学去杉松岗煤矿了。可当系书记试探性地问我:“如果组织分配你去,你去不去?”我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去!”系书记马上说:“那好,就这么定。”我的这一决定,让我爹失望至极,也让我追悔莫及,因为这就注定我要远离家乡千里之遥,不能在父母身边直接尽孝。

关于我毕业分配的事,还引起了一些震动。在校时没受到什么表扬的我,毕业大会上却高调出场了,中央电视台给予了特别报道,说我志愿到边疆工作等等。当我把这一分配消息当面告诉在通榆九中当教师的大哥时,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你把老头老太太带走吧!”这让我无言以对。听我二嫂说,当正在蹚地的我爹听说我分到那么远的地方时,一屁股跌坐在垅台上,无奈地说:“这儿子给别人养了。”

从这个角度上看,我是不折不扣的逃跑主义者,是一个没有赡养责任的人。记得此后在我大哥家商量父母应该跟谁一起生活的事时,我还顺口说了一句:“我是不管啊!”我说完还没觉得咋的,在场的客人———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郝福祥却异样地笑了一下:“哼,你不管?”言外之意是:你不管谁管?你这书是怎么念的?竟说出这样连没文化的农民都说不出来的话!我马上就觉得失言了,脸一下热了起来。

我是我爹的儿子,我依靠过我爹的过去,也要让他有可依靠的如今。然而论及如今,我却做出如此混蛋事、讲出如此混蛋话!

进入中年,我才真正读懂我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自从我有了女儿,以至进入中年以后,才感觉我的心轰然洞开,开始全面理解“父亲”这两个字。

大哥婚礼上我爹穿鸳鸯鞋,是他对城里下嫁的大嫂不认可,从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的表里如一(我爹当时没有想到,我妈去世以后的7年里,他几乎一直住在大哥大嫂家,大嫂对他的照顾最周到);他不违心说进步话,这实际上是他为人率真;他一次也没到我学校去过,让我的同学见到他都是意外的情形,说明他也注意到了他的形象会给我造成困扰,他的内心也在受着煎熬……

在渐渐理解我爹的同时,他的过人之处也在我头脑中清晰起来。

我妈是最熟悉我爹的人,贬损他有理,承认他也有据。我妈16岁嫁给大她11岁的我爹做了填房。我妈大高个,梳个大辫,就凭身材长相,嫁给我爹就有点屈。我妈是眼睛不揉沙子的人,她对我爹的评价最客观:“你爹铲的地,他铲一遍够你们铲三遍的。”

关于我爹这方面的美德,老屯邻闻振芳曾经说过:“撸大麻子(蓖麻),你爹不着忙地跟在大帮后面,邻垄剩一串,他也给撸下来。铲地也一样,他跟在大帮后面铲,邻垅落下的草,他也都给铲了。”

在我们屯里,我爹是个能够驾驭马的好把式。有个熟悉我爹的人向我介绍:“你爹敢骑大儿马。”这个叫“大儿马”的辕马非常刚烈,谁也不敢骑。当时几个年轻人互相叫号,但是谁也没上去马。我爹说他敢骑,然后他把马笼头一回,咔嚓一声,就勒上嚼子,牵到高处,骗腿儿跃上。就这样,我爹搂出去一圈儿,回来了,这匹马唯一一次被人骑在背上。我爹这个将近六旬的小老头,开始吓人一跳,后来让人赞叹不已。

我爹还是个多面手。他能装又宽又高的柴草车。在林场一遇到要装大型柴草的时候,都要请他来把关。我爹还会编土篮儿、扎笤帚、劁猪、种旱烟,甚至会给人放血治病。他编的土篮儿都是梁长、筐深,绝对实用。他扎的笤帚可笨可粗了,用了很多原材料,小孩都拿不动。劁猪,他敢下手,比屯里的兽医劁的猪都多。他给头疼的人放血,将玻璃碴子对准人家前额一划,血就放出来了。我曾亲眼看到他给屯邻周连友放过血。我爹这些手艺,在本屯也找不出第二人。

以前,对那些不尊重我爹的人,我总是气愤至极、自卑至极,却感觉我爹本人似乎不大在乎,他经常说的话是:“我也没少块肉。”他用什么化解的呢?应该是他读的那些书。

他去世后,我经常翻看他看过的书籍,比如《百家姓》、《三字经》、《名贤集》。他教育我们的语言总是带有传统文化的印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这些富有哲理的话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我爹只念了三个月私塾,但这几本书的内容,他背得滚瓜烂熟。他到我们这些儿女家时,几乎都是随身携带。2004年,他来我家小住十几天,还向我女儿、妻子显摆他的学问,热情洋溢地背着书中的内容。

我爹的一生,默默吞咽了很多屈辱,却仍能活得简单平淡,真实不走板,着实让我自愧不如。我有这样可亲可敬的爹却不自知,在童年乃至青年时期,一直以有这样的爹而羞耻、而气愤,并在强烈的自卑中折磨自己,折磨我爹,我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我曾认认真真地想:什么是孝顺。原来孝顺不仅仅是儿女给父母的爱、依赖与安全感,还是把爱化为具体行动,是无论多疲倦都要站直,让老去的父母有个依靠;是不计前因后果的付出,不能回避、不能逃避的责任。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父母晚年的一滴水、一粒米,也是你毕生的心安;不能大喊一声“我是不管啊”就撂挑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骂我二哥时经常这样说:“你这个忤逆的玩意儿。”我连生养自己的爹都不敢向外人道,甚至在毕业分配时躲得远远的,逃避对老人的赡养责任,我这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忤逆之罪啊!

元曲《玉壶春》中有这样一句唱词:“嗨!俺那忤逆种不认我了。”爹,我就是那个不认爹的忤逆种,我错了!纵使喊上千遍万遍,您要是能听见,我也愿意。执拗的我,从来不愿公开认错,这次我就改一改。假如时光倒流,再碰上我的同学,无论男生女生,我都会坦然、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这就是我爹!”

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