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糖的味道

11.02.2015  09:52

家乡和童年的味道,根植于我们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新文化记者 白石 摄

拔糖,也称之为“抻糖”,必须在4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房间内进行本组图片 新文化记者 白石 摄

在户外冷冻后,灶糖就制作完成了

■新文化记者 袁静伟

    小时候过年,先要在奶奶家过到正月初五,然后才去姥姥家。

    在沙发上坐定,姥姥会笑眯眯地打开窗子,从薄雪覆盖的架子上,把灶糖拿进屋。

    塑料袋层层缠绕,里层是那个年代常用的包食物的纸,纸里边就是灶糖,两或三条。

    跟灶糖一起递到我手里的,往往还有一小包在暖气上烘烤了很久的熟花生。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十多天的风吹日晒,灶糖经历了融化复冻的过程,已经粘成一大块。牙齿和手用力配合,才能把一截灶糖留在口中。

    关于灶糖味道的记忆,就是口中的这一小团,很黏牙,嚼不烂又咽不下,甜中带酸。

    成年之后,也曾吃过几次灶糖,是在市场上买来的。

    仿佛离开了儿童和少年时期,离开了家乡那方水土,灶糖的味道也消失了。也或许正是这时间和距离,美化了儿时的味觉。

    寻找儿时的味道

    从长春市区一路向南,驾车大约250公里,就会到达柳河县的红石镇。

    这是一个处在半山区的小镇,我们事先联系好的王忠林,在镇政府工作。

    去年,关东大块糖传统制作工艺入选通化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关东大块糖”就是灶糖比较正式的称呼,王忠林是这项工艺的代表性传承人。

    王忠林的祖上曾是清朝宫廷御厨,尤以酿造、发酵、制曲、漏粉、拔糖著名。1876年(清光绪二年),王忠林的曾祖父随着清政府“招民垦荒”的政策,迁居至当时被称为红石砬子的柳河县红石镇,自此生根。

    红石镇早在清朝末年就是远近闻名的山货交易市场,那时候灶糖是红石镇最著名的特产。

    在王忠林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过年是一年当中最富有仪式感的日子,灶糖是这段日子开幕时的美味。

    为了早些吃到,他会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边,眼巴巴地观察着整个过程,从原料加工到成品出锅。

    几年前,王忠林产生了将自家数代传承的传统制糖工艺申请“非遗”的念头。

    他觉得恢复灶糖的传统制作工艺,并传承下去,是一次寻找儿时味道的过程,更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发扬。

    但寻找的过程并不顺利。王忠林去过不少农产品市场,买了几次大麦,但怎么浸泡都不发芽,根本无法制作灶糖。

    就在一周前,他通过个人关系,好不容易弄到了最难寻的原料———能发芽的大麦。

    王忠林提前一周就把玉米米查子泡到了缸里,大麦也生出了芽,准备就在这个周末再次尝试复原灶糖传统制作手艺。

    当我们辗转摸到王忠林的家时,玉米米查子已在大锅里煮了几个小时。

    玉米和大麦的转化

    厨房里,水蒸气弥漫,灶台上一口大锅,煮着玉米米查子粥,粥液黏稠,香气四溢。我们进门时已经煮了四个多小时。

    东北盛产五谷,玉米、大米、小米,均可做灶糖。在整个制作过程中,玉米或其他米类负责提供淀粉,大麦芽负责提供淀粉酶,两者混合加热,淀粉就会在淀粉酶的作用下,分解成麦芽糖。而灶糖的主要成分就是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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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林祖传的制糖手艺大概可分成五个步骤。

    第一步是配料,小米粒大小的玉米米查在水里浸泡七天。在第四天开始浸泡大麦,24小时之后捞出,每天用温水淋上几次,直到麦芽长到五六厘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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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膛里,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穿着衬衫的王忠林额头和鬓角满是汗水,锅里的米查子粥需要不停搅拌,以免煳锅。

    一边的小盆里是已经擀碎的大麦芽碎末,在他小时候,因为制作量大,麦芽都是用石磨磨碎。

    碎末洒进大锅,添加凉水。十几分钟后,当锅里的粥再次沸腾时,原本浑浊黏稠的玉米米查粥开始分层,煮烂的玉米米查子和大麦芽碎末沉到锅底,上层的液体开始变清。

    王忠林和朋友两人配合开始“过包”,把锅里的混合物,用白色纱布滤除渣滓,留下析出的液体。析出的液体就是麦芽糖糖浆,带着玉米的淡黄色,仔细品味,已经有了灶糖的味道。

    糖浆倒回锅里继续熬煮,木铲不停搅动。搅动的工具也一定是木制的。“金属导热快,热糖浆会粘在铲子上。

    炉火正旺,糖浆开始沸腾,跟水烧开了似的,气泡升起,很快破裂。

    随着水分蒸发,糖浆变得黏稠,颜色成了深褐色,表面的气泡破裂的速度越来越慢,而王忠林搅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并且增加了挑起的动作。

    这时,锅里的糖浆已经非常黏稠,变成了糖膏,用铲子挑起,糖膏缓慢流淌,垂成一线。

    撤火!王忠林喊了一声,灶里的木柴被抽出来。随着温度降低,糖膏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膜。

    这一步最重要的是火候,熬得过了火,做成的灶糖就不够脆,火候不够,则根本不能进行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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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林用手摸了一下挑起的糖膏,并不黏手,这代表着熬糖阶段成功完成。

    糖膏从大锅转移到案板上,深褐色一团,就像和好的面团,摸上去软软的,很弹,略微有点黏。接下来是揉糖。待这团糖膏稍微冷却,像揉面一样,反复揣揉。

    “大糖匠,二糖匠,锅前灶后累又忙。挣下大钱归东家,自己落下一身伤。”揉糖的过程中,王忠林念叨起儿时听到的歌谣,讲述的就是糖工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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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好之后,就是拔糖。两个人各抓住一头,像抻面一样,糖膏拔到一定长度后,从中间对折,继续重复“”的动作。

    反复多次,糖膏在拔的过程中会包裹住空气,在其内部形成很多空洞,也就是断面呈现出“蜂窝状”,这就算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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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好的糖膏放到案板上,压成等大的块,放到室外冷冻。

    零下20多摄氏度的气温,糖膏冻结变硬。拿一块送到嘴里,很脆,融化之后很黏牙,甜中带着一点酸,还有一丝苦味。王忠林说,这是因为有些糖浆熬煳了的缘故。

    关于灶糖制作的最早文字,大约是1500多年前的《齐民要术》,其中这样描述:“取黍米一石,炊作黍,著盆中,蘖末一斗,搅和,一宿则得一斛五斗,煎成饴。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用一石(十斗)大黄米和一斗酒曲混在一起,发酵一晚后可得十五斗,然后经过熬制,就能制成饴糖。

    传说当中,这小小的灶糖承担着贿赂灶王爷的重任。

    每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这一天,据说灶王爷要上天述职,所以家家户户会敬献灶糖,为的是让灶王爷嘴甜一点,多在玉帝面前说好话,来年给家里一个更红火的光景。

    “不咋好吃”的灶糖

    复制成功,王忠林有点小激动,他迫切希望让更多人品尝,于是邻居家的两个孩子,担负起检验成果的任务。

    开始几口还好,两个孩子吃得眉开眼笑。但当咬下的灶糖在嘴里融化,开始发挥出黏性之后,他们开始皱起了小眉头,然后给出了共同的结论:“这玩意不咋好吃。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中有着太多的甜蜜,但对于王忠林来说,在没有零食,甚至缺少粮食的童年,这样一块灶糖,却承载着小小心灵里满满的甜蜜。

    本次成功复原,于他而言,是对童年生活场景的再现。透过浓厚的水蒸气,王忠林觉得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自己跟在父亲、祖父的屁股后边,期待着美味……

    遗憾的是,自己制作的过程中,屁股后边少了一个“小跟班”。王忠林的儿子目前在沈阳工作,已经结婚。对于农村生活和灶糖制作手艺没有丝毫兴趣。

    近些年来,王忠林也在市场上买过小贩们售卖的灶糖,但那些由糖化酶做“催化剂”的灶糖早就没有了从前的味道。

    而对于童年时的我来说,灶糖也并非什么美味,只是因为过年的气氛,或者说姥姥对我的“专宠”,而让我充满着期待。

    成年之后,再去姥姥家,那种包裹食物的纸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保存灶糖的位置也变成了冰箱的冷冻室。尽管那时,对灶糖早已没了期待,但看着姥姥笑眯眯的脸,我还是会咬下一大口,然后趁她不注意,把那一团吐在纸巾上,丢进垃圾桶里。

    现在,姥姥年近90,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糊涂的,但每次见到我们去看望她,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小包熟花生和甜中带酸的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