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
目前在中国大地上,传统文化研究和宣传热潮高涨,儒学重新成为显学。当年孔子风尘仆仆周游列国,实际上齐鲁郑卫陈蔡诸国不过是山东河南几个县,而今随着孔子学院正在周游世界。国外汉学家渐多,中国传统文化声望日隆。这本是大好事,是中华民族复兴在文化上的一种表现。
有些理论工作者感到迷茫,意识形态领域中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方针是否发生了变化?有些极端的儒学保守主义者误判形势,拔高之论迭出。乱花迷眼,议论各异,意识形态领域陷于两难:似乎强调坚持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就是贬低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反之,则应把马克思主义请下指导地位的“神坛”,重走历史上尊孔读经以儒治国的老路。这种非此即彼、冰炭不可同炉的看法,理论上是错误的,实践上是有害的。
应该站在社会形态更替的高度来审视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
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和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我想起“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冯友兰是中国现代史上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哲学史家,也有的学者尊他为现代新儒家。他在历经多年编写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中的序言中说,“诗经上有句诗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新命,是现代中国的特点。我要把这个特点发扬起来。我所希望的,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重写一部中国哲学史。”冯先生由于专业写作的需要把它仅限于以马克思主义观点重写中国哲学史,我从冯先生的话中得到启发,以“旧邦新命”作为廓清迷雾、解开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争论的一把钥匙。
社会主义中国,是具有五千年历史的古老中国的当代存在。中国是旧邦,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可当代中国是不同于传统中国的社会主义形态下的新的中国。中国共产党负有新的历史使命,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它包括创立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民族复兴,也包括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这是一条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指导,又要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道路。这条路历经90多年的摸索,在艰难曲折中跋涉前行。有经验,也有教训。只有站在社会形态变革的高度进行审视,才能牢固确立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社会以什么为指导思想,以及如何处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这个重大问题。这个问题仅仅局限在文化范围内是说不清楚的。
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是社会形态的根本变化,这是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化。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的两千多年,中国历史的变化本质上是同一社会形态内部的变化。王朝易姓,改朝换代,都没有改变中国社会形态的本质。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结构当然有变化,但都具有同一社会形态的历史继承性和延续性。中国封建社会是在一治一乱、王朝易姓中走向发展和成熟的。在中华民族的开化史上,有素称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发明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艺术家,有丰富的文化典籍。历史上出现过儒释道的相互吸收,也出现过新儒家,但儒学道统未变。在两千多年中,孔子是王者师,是素王,这个至高无上的圣人地位没有因为王朝易姓而发生根本变化。新王朝依然是尊孔读经,依然是看重儒家学说作为维护社会正常秩序和统治合理性的首要思想功能。
任何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相信“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皇帝多,因为这是历史的经验;真正信奉“民贵君轻”,实行王道、仁政者极为罕见。这不是皇帝个人的罪恶。历史上皇帝并非都是坏皇帝,有不少对中国历史作出过贡献。这也不是儒家思想存心欺骗或愚民,封建社会的政治现实不能否定儒家学说精华中的思想价值。这是封建社会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使然。理想永远高于现实,现实从未完全符合理想,这是历史上一切伟大思想家的共同宿命,孔子也是如此。
只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才能变革中国社会
清末,中国社会处于崩溃前夕。近代历史上出现过不少以身许国流血牺牲的仁人志士,可是中华民族的命运并没有改变。面临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入侵,处于风雨飘摇没落时期的中华民族,无论藏书楼中有多少传世的经典宝鉴,传统文化中有多少令世人受用无穷的智慧,儒学中的正心诚意、修齐治平的道德修养和治国理政观念如何熠熠生辉,都不可能避免中华民族被瓜分豆剖的命运。历经失败,最终实现中华民族复兴这个伟大任务,落在中国共产党的肩上。中国这个旧邦要想复兴,改变中华民族的命运,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可能再沿着历代改朝换代的道路走,沿着历史上尊孔读经的道路走。
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首要任务是革命,是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买办,解放全中国,建立一个和历代王朝不同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这已经不再是历代封建王朝的延续和更替,而是社会形态的变化。要实现这个任务,从思想理论指导角度说,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发挥这个作用,因为马克思主义就是关于社会形态革命的学说。它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以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为核心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是一个严整的、科学的思想理论体系。只有它才能为中国共产党如何解决中国问题,照亮处于危亡之际的中国,为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找到一条中华民族复兴之路。中国民主革命的胜利,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胜利,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胜利。这条道路是通过阶级斗争和武装斗争,通过血与火的斗争,生与死的决战,以千百万人的流血牺牲取得的。这是一条推倒既有社会秩序、等级、法统、道统的“犯上作乱”、革命造反之路,是与儒家和新儒家倡导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返本开新迥异的道路。
在革命胜利之后,中国共产党用了60多年寻找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之路。同样只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方法,结合中国的实际才逐步弄清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解决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找到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道路、制度的建设,就其指导思想理论来说都是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实际的结合。
在讨论马克思主义和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时,决不能忘记社会形态变革这个重大的历史和现实,不能忘记“旧邦新命”。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的阶级主义,是为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而斗争的主义;马克思主义立足点是阶级、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而儒学是处理以宗法制度为基础,以血缘为纽带,以家庭为细胞的人与人的关系。儒学学说中没有阶级,只有君子与小人之别。这是以道德为标准的区别,而不是阶级区别。封建社会也有穷人和富人,这种区别在儒家看来只是贫和富的区别,而非阶级区别。儒家处理等级关系的方法,是正名;处理贫富关系的方法,是“贫而无怨,富而无骄”。马克思主义处理的是阶级关系,儒学处理的是同一社会内部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关系,即所谓五伦关系,而非阶级对抗关系。因此马克思主义强调阶级斗争和夺取政权;而儒家强调“仁”与“和”稳定既成的社会关系。如果不懂得这个根本出发点,就无法理解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不能继续沿着儒家铺就的道路作为中华民族复兴之路,而要举起马克思主义旗帜。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应该重新温习毛泽东当年这两句话。它包含为什么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及如何处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回答。
只有继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马克思主义才能在中国取得胜利
中国要革命,要变革,要走出民族存亡绝境,就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理论指导。但马克思主义不能取代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共产党人即使在激烈的革命时期,无论是在中央苏区,还是后来在延安,都关注文化建设,也关注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改造我们的学习》等著作中都论及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任务》一文中在讲到学习时,毛泽东强调:“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说句实在话,从孔夫子到孙中山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遗产,这个任务仍然任重而道远。
马克思主义的强大力量就在于它与中国实际的结合,其中包括与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的结合。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的共产党,而不是别的什么国家的共产党;是在中国建设社会主义,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是植根在这块具有深厚历史传统和文化传统的13亿人口的中国,当然应该重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遗产,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长期处于主导地位的儒家学说对中国社会结构、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对中国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的深刻影响。马克思主义要在思想和情感上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和以农民为主的中国人民所接受,必须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中国革命需要马克思主义,中国文化和历史传统能接纳马克思主义。
依靠武力可以夺取政权,但仅仅依靠武力不能建设新社会。按照毛泽东当年的话,革命胜利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新中国成立以后,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这些问题包括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尤其是在精神方面,在软实力的建设方面,仅仅依靠马克思主义作思想理论指导,而不充分发掘、吸取与运用中华民族丰富的文化资源来进行社会治理、人文素质的培养、道德教化,是不可能完成的。如果说,在以军事斗争为中心的武装夺取政权时期,处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还没有那么急迫,那么革命胜利之后,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社会转型期的道德、信念、理想、价值中呈现出的某种程度的紊乱,就成为一个亟待正确处理的问题。
“攻守易势”和“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是中国历史的两条重要经验。在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处于攻势,主要是推翻旧中国和改变旧秩序,夺取政权,一句话是攻;革命胜利之后,中国共产党掌握全国政权,不能只破还必须立。现在不是我们向原来当政者进攻的时代,我们自己就是当政者,就处在时刻“被攻”的地位。国家治理如何,社会状况和社会秩序如何,人民生活提高如何,生态环境如何,全国人民的眼睛都望着中国共产党,一切都要由我们当政者自己负责。从这个角度说,革命的胜利,取得全国政权的开始,同时就是攻守易势的开始。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通过革命斗争打出的天下,不可能在治国理政、调整内部矛盾时照样沿用革命的方法,照用武装斗争的方法。正心诚意修齐治平,不是中国革命胜利之路,却是取得政权后当权者的修养和为政之道。以儒家学说为主导的传统文化包含有丰富的治国理政、立德化民的智慧。必须研究中国历史上治国理政的经验和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学说中注重社会和谐和民本的治国理政的智慧,研究如何立德兴国、教民化民。如果说前三十年有什么教训的话,我认为我们缺少这个方面。从反“右”斗争到“文化大革命”发动全国进行群众性的斗争,仍然可以看到“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的方式。党内党外仍然处在紧绷的斗争之中,剑拔弩张,伤害了一些人。正是从这个教训中,我们理解了依法治国的重要性,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优秀治国理政智慧的重要性,大力倡导树立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实现“马上”夺权到“马下”治国的精彩转身,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有效的学习就是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就是在不断总结经验中发展和前进的。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