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一个人的抗战
一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被称作 “另类新文学之父”的郁达夫先生为国捐躯70周年。在全国全世界欢庆纪念的日子,我们不要忘记,有一位作家他叫郁达夫。他曾经留学日本,写下了新文学发轫期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集《沉沦》,为新文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学贯中西,精通多种外语;他的旧体诗作到现在也是广为传颂的经典;他有旧知识分子的一身傲骨,更有新文化大家自由独立之品格。当他的一些日本友人、著名作家沦为侵华势力的应声虫时,他立即发出公开信声明绝交,痛斥那些败类。在他柔弱的文人躯体里,在他浪漫不拘的品性中,生就了一副铮铮硬骨。今天我们缅怀郁达夫,是缅怀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为我们的独立富强而献身的一代文化先贤,那是耸立在我们心中永远的青铜雕像。
二
郁达夫,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
这位孤独的诗神,命运多舛。日寇入侵之后,眼见故国江山日渐沉沦;日寇攻陷富阳后庐舍化为灰烬,70余岁白发老母逝去,达夫亲写一幅挽联挂在老母遗像旁:“无母何依,此仇必报!”;妻子王映霞在国难当头之时投入他人怀抱。郁达夫在多重打击下,怀着一颗泣血的心,自1938年武汉大撤离后,从福建毅然远走南洋,去新加坡去苏门答腊。在极其特殊的环境下,他同日本鬼子的斗争是那么独特,那只能是郁达夫的气质所决定的。可以说,之后七年时光,直到1945年他殒身苏门答腊,那是他一个人进行的坚韧不拔的抗日战争。
今天,即或是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后工业时代,诵读郁达夫诗文,也总会在心底深处引起别样的压抑着的情思,深深怀念这位70年前远离故国流亡天涯的孤独的缪斯。
三
1938年底,应《星洲日报》之约,郁达夫决心下南洋,到新加坡做海外抗日宣传。他抵达槟榔屿当天,下榻的旅店碰巧就是以“杭州”命名的。他乡思萦怀,夜不能寐,吟出一绝:
“故国归去已无家,传舍名留炎海涯。一夜乡愁消未得,隔窗听唱后庭花。”
杭城,那里有他辛苦经营的“风雨茅庐”,有他和“富春江上神仙侣”王映霞留下的屐痕处处。这里流露的是悲愤投荒的忧国之思、亡国之恨,可以想见诗人当时苦寂的心情。
1940年5月,红杏早已出墙的王映霞终于和郁达夫离婚,把他和孩子扔在了新加坡。国破又家亡,郁达夫心中的苦痛与无奈可想而知。
这是一个受害者发自内心的悲鸣与叹息,那种浓浓的忧伤和凄凉,令人心颤。如果今日的我们,正确理解郁氏当年的内心悲苦,对于那三年间他在新加坡写出100多篇抗日檄文,无数次慷慨演讲,呼吁侨胞捐资救国,无数次亲自参加抗日救亡活动的壮举,当会更加心怀崇敬的吧?
四
1941年末,在新加坡沦陷前夕,郁达夫托人将儿子郁飞送回国内,自己留在南洋准备迎接更危险的考验。1942年2月,在日机轰炸声中,郁达夫与友人离开新加坡,乘船渡马六甲海峡,移徙苏门答腊。只三个月时间,他就流转于石叻班让、望嘉丽、保东村、彭鹤岭、卜干答鲁、巴爷公务等多个地方,真是千辛万苦。这艰苦的流亡生活,却使他更加坚强,他蓄发以明志,日写诗一首,表示抗日到底之决心:
“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
这四句出自郁达夫著名的组诗《乱离杂诗》。逃难之际,饱受舟车劳顿之苦,他也仍然牢记祖国的危难,想到的是当年文天祥的《正气歌》,死去也要以文天祥为榜样!堂堂正气,拳拳深情,一个忧心如焚的爱国知识分子的身影跃然纸上。那时有谁提醒他命令他领导他呢?不就是凭自己一腔热血,不就是一己心灵的呼唤,不就是一个纯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吗?
1943年9月15日,郁达夫同一位住在苏门答腊的华侨姑娘何丽有结婚。何容貌并不美,也没什么文化,还不懂中国话,达夫娶这样一位姑娘是有他隐藏真实身份的苦心的。新婚之夜,他写了四首律诗,次日早晨拿给朋友看,其中一首头两句是:
“赘秦原不为身谋,揽辔犹思定十州。”
他解释诗句说:“现在身不由己表面上帮鬼子一点忙不要紧,我并不是为自己吃饭,还想消灭他们安天下呢!”所以第五、六两句是:
“弯弓有待山南虎,拔剑宁惭带上钩”。
在腥风血雨的日本宪兵队狼窝里,他时刻准备着消灭日寇的日子。在他的新婚之夜短暂温暖之时,达夫内心深处仍旧牢记国耻家恨,忍辱负重,渴望为国为家为己复仇的时刻。
五
郁达夫在被逼为日本宪兵队当翻译的日子里,他留着胡子,化名赵廉,开了个酒厂。他说我要用高度酒麻醉这些日本兵!利用特殊地位,他为抗战做了数不尽的好事。有个叫洪根培的狗腿子,知道一些郁达夫的底细,给日本人打了小报告。一天在街上,达夫看见洪根培坐在汽车里,他上去就把洪拽了下来,啪啪扇了两个耳光,说让你再去告我的密!不论人们怎样评说,这件事情最能体现郁达夫的性情和他的诗人气质。真率、冲动到了无所顾忌的忘我境界。大诗人雪莱终生怀着一颗天真的童心,小泉八云评价他说:“雪莱到死也是高尚的大傻瓜”。这个评语,我看也适于放在达夫身上。
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他说我是跑不了的,你们赶快离开。牺牲自己,保护友人,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每个旧历年都要写下一份遗嘱。1945年春天,他为朋友的一幅梅花图题了一首诗(那梅花是友人为了慰他的乡思而画的):
“十年孤屿罗浮梦,每到春来辄忆家。难得张郎知我意,画梅还为画梅花。”
这可能是我们至今所能见到的郁达夫最后一首诗了。写此诗不久,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后的8月29日晚间,战争罪犯们害怕郁达夫揭露他们的兽行,日本宪兵队把郁达夫诱捕了,他是穿着睡衣和拖鞋离开的。据铃木正夫调查,1945年8月29日当夜,他就被秘密杀害了,这些倭寇是用手把郁达夫扼死的!至今,也不知郁达夫的遗骨被抛掷在何处!
六
郁达夫,他才华盖世,风流倜傥,也曾经低回沉迷。但终其一生,他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其重大关节处犹如俄罗斯“白银”诗人,既有独立之意志,坚守心灵的自由,又具“头颅掷处血斑斑”的铮铮硬骨和执著的家国情怀,可圈可点,可歌可泣。
1936年鲁迅病逝的时候,正在闽地的郁达夫立即买舟北上,赴沪参加葬礼,挥泪写下了那篇经典短文《怀鲁迅》,至今读来犹发人深思:“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其实,这番话,也适用于今天的我们引以自省。(桑永海)
(编辑/王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