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父母艰难的成长
2014年10月,浙江省宁波市一位中年男人拿着一张70万元欠条、吃住开销费用清单10万元,状告自己的亲生女儿“啃老”:外孙女两岁了,女儿在家蹭吃,每天玩着电脑等开饭,吃完走人。有一回,因为嫌弃他给外孙女买的衣服太丑,女儿还埋怨了很久。
9月,有媒体报道,黑龙江省一名独生女因从小娇惯懒惰,不洗衣服不做饭,虽然有了孩子,却在四年内离婚两次。第一次离婚的原因是,丈夫发现家里多日未倒的垃圾桶里,竟然爬出了蛆虫。
这或许是少数极端案例,但其中有许多让人似曾相识的影子。
独生父母,即独生子女成长为父母。从上世纪70年代末期到80年后出生的独生子女一代,已相继进入而立之年,他们正式从孩子变成父母,从“小皇帝”成长为“监护人”。未来十年,随着第二代独生子女的出生,由第一代独生父母养育第二代独生子女的家庭将超过1000万个。
有人担心,80后独生父母自己还是垮掉的、自私的、没有责任的一代,如何教育他们的下一代;也有人充满期待,因为他们是更重教育、更重自我、更具公民精神的一代。
宠辱之下,80后独生父母冷暖自知。
“我要给他(她)最好的——教育及一切”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德国学者巴肯注意到,随着独生子女家庭大量出现,中国媒体上对独生子女的批评一度盛况空前,其中一条是,他们的生活条件过于优裕或者过于挑食,比如,“每天要吃一个鸡蛋”。巴肯分析被批评的原因,每天吃鸡蛋有违中国提倡的艰苦朴素精神,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过于浪费。
谁也不曾想到,80后独生子女成长的这30年间,中国也完成了从物质匮乏到极大丰富的转变。
事实上,80后独生子女的成长史,几乎同步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史。“正因为独生子女政策符合改革开放初对‘效率’的追求,决策者希望尽快放下中国人口包袱,为经济发展松绑,才最终决定通过制度直接改变个人生育行为;而成千上万家庭选择放弃一胎以上的生育权利,也正源于对于改革开放、国富民强这一公共利好的支持和期盼。”上海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包蕾萍研究员这样分析独生子女政策与改革开放、社会发展进程的关系。
伴随着改革开放,80后独生子女的童年尽管衣食无忧,但大多也刚够温饱,或略有丰余,可到他们做父母的今天,已完全不同了。
汪琳,1981年的独生女,成长于湖北省某三线城市,小时候的玩具是自制的沙包、跳青蛙、泡泡胶,学校门口有5分钱一份酸梅粉、炸米条、搅糖。她只有两个布娃娃,坏了也舍不得扔。工人父母的家里干净而节俭,很少有零食,她偶尔会偷吃罐子里的冰糖。爸爸自制了棋谱,教她下象棋——父母并非不重视教育,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全靠长辈口传身授。
如今,汪琳自己做了妈妈。与自己仍清晰记得的童年相比,她感慨女儿成长条件之优越。吃的是送到家门口的有机蔬菜,奶粉全是海淘,玩具书本堆成了小山。婴儿时每月单尿不湿,就要花掉一千多块钱。最近女儿最新看上的一个“玩具”是自制冰淇淋机!
对女儿的要求,汪琳尽量满足。或多或少,这也是她自己的心理补偿。汪琳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一年级时,同学请她吃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她一直想再吃第二颗,但懂事的她不会主动向父母要求。长大后,她每天都会给自己买点心、饼干、蛋糕,直到女儿出生之前,“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喜欢零食,但就是要吃。这是因为我小时候的口欲没有得到满足”。汪琳分析说。现在,她会给女儿买巧克力、薯片。
汪琳还为女儿报了舞蹈、书法兴趣班。小时候,受条件限制,她不会舞蹈、不会音乐、不会书法,几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她不愿女儿重复自己童年的压抑和无趣。
不论在东中西部,无论大城市还是小城镇,这是80后独生父母的普遍选择。女孩子学舞蹈、钢琴、古筝、画画,男孩子学跆拳道、小提琴、游泳,大一些的还有英语、数学、音乐。
家在上海的朱媛是两个孩子的母亲。2009年生了老大Coco后,她就全职在家带孩子,给孩子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和课程。Coco一岁起,就上早教中心。每天9点到下午3点,上顶尖的国际双语幼儿园;此外,周一画画,周二思维课,周三音乐,周四芭蕾,周五游泳,钢琴、合唱也在计划中。朱媛希望,将女儿培养成为“上流社会的淑女”。
可能是自己吃过苦头,许多家长并不会给孩子灌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必要的吃苦教育是可以的,未必大富大贵,但孩子要“富养”(尤其是女孩子)。80后独生父母绝不吝于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
独生父母个人取向更明显,独二代更甚
“我的小孙女就像这个家的小主人似的,歪着头,面对着外孙子,用小手指着我,大声介绍说:‘这是我的爷爷!’然后,又用小手指着她奶奶,‘这是我的奶奶’!她特别加重了‘我的’两个字,意思是向她的小表弟郑重声明,这爷爷、奶奶是‘我的’,不是你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可甭想把我的爷爷、奶奶抢了去。”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名誉理事长赵忠心,在博客里记录了发生在家中的这桩家庭趣事。
这事引起他的担忧。他自己有一儿一女,小时候从不这样争来争去。孙女一个人在家时,也不这样说。只等到孙女、外孙两个独生子女到了一起,才反映出独生子女“独占”“独霸”“独享”的典型心理特征。他担心“如果不纠正过来,将来怎么融入社会群体?”
作为家里绝无仅有、不可多得、独一无二的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向来以“依赖、任性、娇惯、自我中心、脾气大”为人诟病。换一种视角,这也说明独生子女更注重自我、愿意表达,捍卫个人利益。
2005年,包蕾萍研究员对上海市1828个学龄前儿童家庭进行问卷调查后发现,36个指标中只有5个指标,独生父母与非独生父母存在显著差异。第一条就是,“相比较非独生父母,独生父母个人取向更为明显。例如,当事业与生育孩子发生矛盾时,近 1/ 5 的独生父母表示会考虑暂时不要孩子。”
明显的,生于80年代以前的人带有更多集体主义的烙印,甚至以个人意愿为耻。汪琳记得,小时候她随着父母回农村老家,带了那种4角钱一根的果汁软管做礼物。她自己咬开了一根,正巧表弟过来了,妈妈非逼着她,把这根软管给了表弟。她大哭一场,认为妈妈爱面子胜过爱自己,妈妈却说她太小气。
这件小事,让汪琳耿耿于怀了很久。长大后,汪琳还是坚持,凡事绝不亏待自己。
上海思南路幼儿园教师施慧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的班上,有一位小孩子喜欢吃虾。有意思的是,如果是爸爸妈妈烧虾,就会按照人头数平分,一人几个,大家都吃;如果是爷爷奶奶烧,就会说自己不喜欢吃,或是吃过了,只看着孩子吃。她觉得这是因为,“80后父母也是被宠大的一代,讲究‘你有我也有’,而不会像祖辈那样牺牲。”
但她同时发现,80后独生父母只会“共享”,却不会“分享”。让孩子带一大包糖到班上分给同学吃,每个家长都愿意;但是,如果东西只有一样了,比如动手工具只有一套,或者两个孩子都想看同一本书,这就涉及到先后顺序,谁先谁后?父母和孩子就都不乐意了——他们都希望自己是独有的那一份儿,都不希望落于人后。
上海市科学育儿基地常常举办一些亲子培训课程。一些课程结束时,有一个抽奖环节,奖品并不昂贵,重要的是这个环节的教育功能:要让孩子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他都可以拥有。
常常有没有抽中奖品的孩子,立刻流下眼泪,或对着父母发脾气。家长赶忙安慰,宝贝不要哭,待会给你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陈彩玉副主任特别叮嘱家长,如果这样说,这个环节就失去意义了。家长需要帮孩子分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自己能得到的。在能力所及范围内,80后独生父母常常无限制地满足孩子要求,这只会让孩子在愿望达不到时更加骄横,无形中又加剧了独二代们唯我独尊、受不了一点委屈的性格走向。
对此,施慧法老师已有隐忧。她自己的孩子也是独二代,有一次在幼儿园里参加拔河比赛,输掉了。老师让全班同学总结一下原因。讨论结果是,第一,风水不好,那个场地的班级都输的;第二,规则有问题,应该有复活赛、加时赛……没有孩子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小儿内科主任医师李玉琴,做儿科医生近50年,接待过不少80后独生父母。有的孩子来到诊室,什么都拿着玩,家长也不制止。李玉琴会提醒父母:“告诉孩子什么可以拿,什么不可以拿,也是一条规范。不然他会以为到哪里都跟自己家一样,将来会无法无天。”
他发现,年轻的家长总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比如,我的诊室里经常有家长跟护士大呼小叫‘给我先看,我一会儿还有急事’,不同意就拍桌子骂娘,试问:带孩子来到医院的谁没有别的事情呢?你自己都不排队,不讲礼貌,给孩子树立什么样的榜样呢?我一般对这样的家长说,你急躁,你的孩子将来比你更急躁。”
并非所有的家长都听得进去。几乎每个年轻家长都能说出蒙氏、华德福一类的教育理念,还有一些错把孩子的任性当个性,甚至有的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完美无缺。其实孩子一身毛病,老师告诫家长,家长也不在乎,反而认为老师不对。
上海市学前教育研究所郭宗莉副所长,教龄40年。她记得这么一个特殊的家庭:一个男孩,科学文化知识无比丰富,才上幼儿园,就学到了平面几何,什么三角形、锥体;课堂上研究昆虫,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运动能力极差,手脚不同步。跳马时,男孩跑到了器械前,两只手放上去了,却不知道怎么让双脚离地,僵在那儿不动了。
郭宗莉初步判断,尽管记住了很多知识,但这孩子的大脑对身体各器官失去了控制和组合的能力,是“感觉统和失调”。她委婉地告诉了孩子爸妈,不料那对高知父母不以为然,“我们的教育没有问题,孩子长大了就好了。”当然,也有一些家长,在主动解决因只有一个孩子而带来的孤单与自我问题。上海妈妈朱媛,一直用心经营着“我们这个圈子”。“圈子”是女儿上昂贵的早教班时认识的父母,家庭年收入应该都在500万以上,有足够的空闲和金钱去打造孩子的未来。每周末,“圈子”里的父母会轮流做东举行家庭聚会,一起上兴趣班,一起出国旅行,打造《爸爸去哪儿》的个人版本。
更重视孩子的心理感受
“70年代,来接孩子的家长一般会问老师,‘孩子今天乖吗?’现在不一样了,家长会问孩子,‘你今天开心吗?’‘你今天学了什么?’”郭宗莉曾是上海一所创办于1956年的示范性幼儿园园长。在她印象中,在重视孩子的心理感受上,80后独生父母明显优于其他年代的父母。
张文也是如此。当听到女儿在幼儿园受委屈,毕业于北京某知名高校的张文都会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那时候,不管什么原因被老师告状,她的父母都会责怪孩子不听话,甚少倾听她的辩解。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沉浸在书山题海中的无奈,青春记忆几乎一片空白。因此,“我绝不让我的孩子深受学习之苦。”她甚至认为,将来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包括早恋,只要不出格就行,那样的青春至少不乏味。
汪琳甚至鼓励孩子表达攻击的意愿。她说,自己小时候比较怂,经常被人抢东西,但父母只要她好好学习,不关注她的情绪,绝不允许她表达,打架的欲望因此被压抑了,她发现女儿也有类似的情况:被别家小孩子抢了东西,女儿不敢还手,自己默默走开;可在和汪琳玩游戏时,女儿可能会撞她、打她。在汪琳看来,这是女儿被压抑情绪的释放。于是她告诉女儿,“如果有小朋友打你的话,首先可以大声告诉他,不能打人,打人不是好孩子。如果他还不听的话,你就可以揍他了。”
她还在家里教孩子怎么“打人”,怎样保护自己又不伤到别人。她同时嘱咐,如果对方比你小,就不要再打,把东西拿回来就可以了。
“如果她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表达自己意见,那别人肯定会欺负她的。”汪琳说。她觉得,“小时候会有一些在大人看来不是很合理的想法和欲望,如果压抑下来,长大后可能会以极端的方式表达。”
“80后”父母们普遍比他们的父辈更关注孩子的心理感受,自然源于他们更重视自身的心理感受。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1999年开始的“高校扩招”,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们成长经历。在“80后”的成长历程中,升学、考试、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是永恒的主题,按部就班,甚少出错。
在某中部省份做公务员的苏荣因此感叹:“自己似乎还没有经历过青春的疯狂就随着孩子的到来步入了中年时代。”想起自己在农村孤独的童年,他觉得陪伴女儿成长比事业成功更重要,因此,他对陪伴女儿的成长过程格外珍惜。每个周末他会陪孩子出去玩,推掉饭局准时回家,十点前准时关手机,这让他几乎成为公务员中的“另类”。
知易行难
几乎每一个80后独生父母都会怀有童年遗憾,与前辈不同的是,他们懂得反省自己,避免在后代身上重演。那些网络流传的育儿经,那几本《爱的教育》《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孩子你慢慢来》一类的畅销书,他们或多或少看过几本。微信圈里,关于孩子成长的真知灼见,诸如等待、容忍、启发、爱的教育也广为流传。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幼儿园一般要求,孩子要在晚上九点前上床睡觉。不过,据郭宗莉老师观察,在九点半之前睡觉的都少,因为80后家长们习惯熬夜,孩子们会说,“连你们都做不到呀!”
说“要多陪伴孩子”,但是,在上海市科学育儿基地的一些培训课程里,家长只是身到、心未到。孩子唱起了儿歌,身边的家长却在低头看手机。都说尽量不要让学龄前儿童沉迷于电视、电脑等电子产品,但实际情况是,一些孩子还不会说话,已经会在iPad上滑动手指。家长自己也玩,自然不会制止。
80后独生父母,更愿意看电脑、平板,而不是报纸、电视。睡觉前和起床后的一件事,很可能是打开手机。在育儿上碰到了难题,他们很可能不再询问父母,而是坐在电脑前敲起了键盘。一个著名社区的亲子中心,随意打开,遍布着这样的求助或者经验分享:“儿童听力障碍,妈妈求康复训练书籍!”“女宝宝,姓杜。求好听的名字!”“妈妈和两岁宝宝一起成长,单亲妈妈快乐育儿日记”……
除了物质世界的急遽改变,互联网的出现和普及是人类世代巨变的分水岭。美国提出了“数字原住民”概念,第一条标准是,出生于1980年之后。他们面临着一个无所不在的网络世界。网络就是他们的生活,数字化生存是他们从小就开始的生存方式。
包蕾萍研究员的上述调查,还有一个结论:在独生父母中,有 45.7% 的人曾使用过互联网查询过育儿知识,比普通父母高出7.2%,差异显著。另外,44% 的独生父母至少知道一个育儿网站,普通父母只有 31.4% 。这说明,独生子女为人父母后对新兴媒体持一种更为友好的态度, 乐于以一种新的方式去体验亲职的发挥。
还有一些毛病,或许不是出于家长个人意愿,而是急遽变化的时代所迫。在提醒自己不要学习自己的父母同时,他们又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些毛病。
“我常常会催她,催她吃饭、洗澡、睡觉、早起,甚至走路都在催她快点,吃饭前去洗手,五分钟我起码催十遍。”张文说。尽管每一篇文章都在告诉她,“在时间宽裕的时候要放慢脚步等着孩子”,但是时间太宝贵了。她是上班族,每天早上的指纹打卡直接与奖金挂钩,容不得半点落后。
苏荣夫妻俩关注孩子良好习惯的养成。让孩子自己拿碗筷、收拾玩具、整理书籍;不具有攻击性,不说脏话,是起码要求。然而,孩子的外祖父母却不同意,“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孩子调皮一点、坏一点也无所谓,在外面才会少受欺负。
慢慢地,苏荣自己也在动摇。有一次在小区里游戏,苏荣亲眼看见,女儿被一个顽皮孩子攻击,却站在原地不还手,也不躲开。最让人郁闷的是,对方家长竟像没有看到一样,不上前制止,“如果周围的环境都是这样,女儿的这种‘包子性格’长大了会不会吃亏?”
现在,他偶尔也会放任一下孩子的脾气,“在这个社会,没心没肺可能更好。”
本来信奉不上兴趣班、让孩子自由成长的张文,终究还是给孩子报了一个暑期舞蹈班。刺激到她的,是辗转听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故事。某青年海归携妻带子海外归来,孩子插班就读他任教的大学附属小学。在这个北京的出类拔萃的小学里,每个孩子都有一技之长。学校举行文艺演出,老师问,班上学过钢琴的孩子请举手,基本上全举手;问钢琴达到几级的举手,有一半举手;问跟某某某(大师)学钢琴的举手,还有两三个。
相反,这位青年海归的女儿在国外幼儿园时,基本都在玩。唯一的优势是英语,但在一群从幼儿园就开始上英语课的小朋友中,可怜的英语这点优势也显现不出来,相反,汉语的短板让孩子拙于表达。
这个几经流传的故事让张文意识到,一切远没有她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上兴趣班,也许短时间内孩子是快乐的,但没有特长,孩子在学校可能就感受不到成功、快乐,找不到自信,也影响了人际交往的能力。很多“80后”独生父母都如张文般纠结,一方面他们想让孩子开心快乐、接受无功利的教育,但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于是,不得不在你追我赶的大环境里妥协。
“独”易而“立”难
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名誉理事长赵忠心,今年73岁高龄了。他时常观察着身边的家长,“我发现很多独生子女的家长不会做‘老家儿’(北京话父母的意思)”,管教、侍候儿女成了习惯,惯性,收不住了。”有的儿子已经结婚,妈妈晚上还偷偷地到儿子的新房给儿子掖被窝;有的女儿出嫁了,有时还要妈妈给穿袜子。还有一位妈妈,每天转三趟公交,去给女儿、女婿收拾房间。
他曾带过的一位女研究生,嫁给了北京一个独生儿子。丈夫从小养成了大小事情都先跟母亲商量的习惯,结婚有了孩子后依旧如此。母子商量后,再通知妻子执行。妻子好像是“局外人”,像是“第三者插足”一样。这位女研究生感到被羞辱,忍无可忍,最后只好分手。
中国素来就有世代同堂的传统家庭文化,之后因改革开放带来的人口流动、激烈的职场压力,不少祖辈选择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帮忙抚养第三代。出于精力、经济等方面的考量,不少80后独生父母主动或被动接受了这一生活形式。
2012年,上海市科学育儿基地选择宜川社区534户家庭进行问卷调查,以了解家庭中代际关系的现状与特点。结论显示,40.3%的小辈与长辈吃住在一起;28.9%的被调查者表示,长辈会帮助小辈照料孙辈;15.6%表示,长辈经常来家中料理家务。
除了日常生活照料,祖辈还是子女结婚、买房的经济支柱。2012年的某项独生父母调查报告显示,被调查对象中,以婚育高峰期的70后、80后为主,家庭拥有独立住房的占到7成以上。其中,完全由长辈购买的占40.1%。仅有15%的调查家庭表示,独立住房是由自己出资或贷款购买。而且,在这15%的调查对象中,以70后的子女居多。
陈彩玉副主任说:“现实情况表明,形式上的‘独’容易,但真正意义上的‘立’困难。”
幼师施慧法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每年幼儿园招收新生填表,她都按惯例请妈妈到场,但最近这些年,很多妈妈拒绝了。家里的户籍地址、居住地址,有的妈妈不知道;孩子有没有打过预防针,小时候有没有生过病,饮食上的注意事项,有的妈妈也不知道,“偏偏老一辈也很有意思,觉得这就是他们的责任,‘小娃儿弄不清的啦!’”
如果来开家长会,父母来了,一般就带个手机;老人来了,一定会带个小本记下来,“回去要传达的”。幼儿园嘱咐孩子每周一上午要带被子来,如果是祖辈送,被子绝不会忘记;如果是父母送,就经常丢三落四。
她等在园门口,看见年轻的父母们送完孩子急匆匆地上班去,老人总要唠叨几句,开车慢一点,路上小心一点,“你看看小的回应的有几个?手招一招就走了!”
儿科医生李玉琴则一直主张,老人不要帮儿女带孩子,如果非要帮忙,只是做点家务即可,教育孩子的责任还是由父母完成。老人对第三代的天然溺爱,是纵容很多孩子从自我到自私、独立性差、不注重他人感受、甚至把孩子的坏习惯当优点的重要原因。
来她这儿就医的孩子,很多她一眼就能看出是父母带的,还是爷爷奶奶带的。
赵忠心曾亲眼见过这样一个孩子,两岁半了,还不会用牙齿咀嚼食物。以前,他家的祖辈习惯了像鸟一样,把东西嚼碎了喂给孩子;后来讲究卫生了,要求保姆把食物——面条、青菜全部剁碎,为的就是不要噎着这根独苗。
还有一个孩子,快3岁了还不用婴儿坐便器,直接拉在裤子里,等着祖父母一次次换洗。
对于如何养育“独二代”,80后独生父母和其父母常常有着不同的理解。祖父母们更看重经验和传统习惯,而80后可能更相信书本、网络或者同龄人交流间学来的知识。这样的矛盾,几乎在所有的隔代抚养家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
北京妈妈陈冉,曾一度陷入与公婆的“中药之争”。公公注重养生,从四十多岁开始常年喝中药。老人相信一个没有执照的江湖游医,早些年还花了600块钱挂过张悟本的号,尝试绿豆疗法。从孩子不满1岁起,老人就带她看中医、喝中药。对此,陈冉一直心有疑惑,但没有明确反对。
转眼间,小孩3岁多了。最近,公公又告诉陈冉,小朋友最近脾胃不太好,不肯吃饭,想带她喝中药调理一下。这次,陈冉决定拒绝:“如果孩子生病了,我会带她去医院看病。我是她的监护人,我会跟我老公商量后再决定。”
这下,公婆的火气上来了,嚷着立刻要买车票回老家去。
最终,公婆没有走成,趁陈冉不在,还是带孩子去看了中医。“监护人”这个说法,自此成为公婆的心头刺、口头禅,常常被用在两代人意见不一、冲突爆发之时。
尽管如此,陈冉还是离不开公婆。或者说,她的丈夫离不开父母——丈夫也是独生子,大学、工作、婚房都是由父母一手操办,如今养育孩子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他还是在父母与妻子之间摇摆不定。
当冲突升级,一些家庭走向解体。一位从业近30年的离婚律师葛珊南,见过不少就连离婚也是由父母包办的案例,“婚姻时间短,父母参与多,财产混合多”。还有一点是,“想要孩子判归自家,意愿最强烈的往往是祖辈,年轻父母却无所谓”。
包蕾萍研究员并不排斥隔代抚养,“隔代抚养模式的主要优点在于,照料者对被照料者往往更关心,更不计得失,照料者和被照料者都能从这种关系中获得满足感。但这种照料模式对孩子未来的成长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还有待观察。大量的家庭教养方式研究也发现,祖辈对孙辈多偏重抚养,生理保育多于培养教育,而父母对子女则不仅注重抚养,还注重价值观、态度和社会规范的传递与教导。”
她更担心的是,对于很多独生父母家庭来说,他们避免了独二代新生儿带来的混乱期,各种压力和困惑由于祖辈的介入而得以减轻,但是,这种表象下掩盖的是一种压力后置。当独二代长大、祖辈衰老难以自理时,80后独生父母必然面临承担赡养和抚养的双重压力。
这个危机悬在每个独生父母头顶之上,却几乎没有人愿意仔细考虑。眼下,子女教育等问题仍在首位。尽管独生子女赡养父母,确实让人发愁,但那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
他们都寄希望于,也许十年后,社会公共服务将为独生父母们提供更多支持;也许十年后,这一代代表着国家管理者希望以理性控制非理性梦想的独生子女,将得到国家政策的更多关注。
更重要的是,这十年间,80后独生父母们,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更主动地自我锻造和成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家长汪琳、朱媛、张文、苏荣、陈冉等为化名)
(本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陈薇,马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