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溪汪:江城的面孔
每年有暇时,都要去登城北的炮台山。静静的炮台山,有超然物外的自然风貌和淡泊情怀。在城市四周的群山中,它一点都不惹眼,既不像九龙山、小白山那样人文荟萃,也不像朱雀山、龙潭山那样游人如织。即使已经开发成公园,它仍然很寂静,寂静得如同沉睡的历史,我想它正是以这种方式赢得了文化意义上的尊重。
炮台山一角 图片来自网络
每年有暇时,都要去登城北的炮台山。静静的炮台山,有超然物外的自然风貌和淡泊情怀。在城市四周的群山中,它一点都不惹眼,既不像九龙山、小白山那样人文荟萃,也不像朱雀山、龙潭山那样游人如织。即使已经开发成公园,它仍然很寂静,寂静得如同沉睡的历史,我想它正是以这种方式赢得了文化意义上的尊重。当然历史并没有真正地沉睡,你仔细倾听,就能听出寂静里隐藏着的炮声和炮声隐去之后的风声。而在我多年来对吉林城往事的努力表达中,也试图包含这样令人回味无穷的概念。
生活在吉林这样一个神奇而朴素的城市,细碎的往事常常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滔滔松花江水穿城而过,将一切历史的偶然与插曲都涤荡而去。犹如每场或强或弱的雨雪之后,城市最终都会露出鲜艳而吉祥的面孔。
一
这些年里,陆续寻访和踏查了吉林城内外大大小小的百余处文物古迹。有时候我拥抱的是本城曾有的辉煌,有时候却置身于本城在历史某一片段的寂寥。
在历史跳跃的过程中,炮台从来都不是温馨的事物。我二十年前第一次登炮台山,是试图从对大地的实物阅读中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来表达我对战争的物质感受。我一直认为,每个朝代都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的,每个城市都曾是战争直接或间接的产物。然而,没有人不痛恨残酷的战争。要寻找一个物证来指控战争,我想古炮台可能是最为胜任的。
我找到了古炮台,当然也感受到炮台带给我的震动——抵御外侮的炮声,无论多么悲壮,都是撼人心魄的。站在炮台边,我想纠正一下,其实我想指控的并非战争本身,而是侵略行径。保家卫国的正义之战,收复河山的雪恨之战,永远荡气回肠。玄天岭上的炮台,我必须得说出来了,就是一百多年前为抗击沙俄而屹立的。
炮台引起了我对翻阅史册的兴趣,我要从史册中寻找出硝烟背后城市面孔的演替过程。出人意料的是,自汉代至清代的城池和堡寨在吉林周边星罗棋布,至今大部分犹存,而且,它们与战争如影相随。
吉林城最早的雏形,是先秦时期秽貊族人居住的秽城。被传说笼罩的“善射者”东明南逃至此,占据龙潭山下的秽城而称王,建立了东北亚第一个奴隶制政权夫余国,秽城改为都城。这就是我在许多专栏文字中提到自己生活在皇城根下的缘由。夫余国屡被前燕鲜卑政权袭破,都城被迫西迁,旧都成为高句丽的北疆重镇。北疆重镇镇住了北方,却被唐朝的名将薛礼一举攻下,从此江湖上留下“薛礼征东”的传说。
至今,江城耆老仍然对“薛礼征东”津津乐道,强化着少年时代就植入心中的不可复制的千古传奇。
二
此后近千年时间,吉林几乎没有过大规模的兵戎相见。与早期频繁的战争告别以后,此时的吉林已退出轰轰烈烈的东北政治和军事核心地域。北方政权和地方政权交替之际,战争或许仍不可避免,但山高皇帝远,吉林已不在主战场。直到明初在松花江畔造船运粮,内官亦失哈十次出巡奴儿干均以此地为中转,吉林才再次吸引了版图内外的目光。
亦失哈北巡的帆影在松花江上隐去之后,海西女真扈伦四部在松花江畔相继崛起。建州女真部的一代枭雄努尔哈赤立志统一东北女真各部,与乌拉部开战,数次将战火烧到吉林。两克江畔俄漠城,决战乌拉卫城富尔哈,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传说努尔哈赤一次兵败逃到龙潭山,机智地躲在一棵大桦树下,才免遭乌拉兵所俘。以至于一百多年以后,乾隆皇帝东巡吉林龙兴之地,特意登临龙潭山,封此树为神树。
说来也怪,众多的吉林古城池大多不是被战争摧毁,而是随着政权的更迭被人为弃用,不断另筑新城,只有龙潭山城被历代沿用达两千年。尤其从后金到清末的三百年中,有六位皇帝曾在龙潭山上留步或留墨,打造出一座皇家色彩浓郁的园林。时光磨砺着城市的面孔,使之呈现历尽沧桑的安详和不动声色的性情。
差不多可以去揣测,城市渐渐找准了自己的姿态,寄托着也成全了千百年一种由衷的愿望。但如果历史的冲突注定要这片土地来参与,它愿意挺身而出。是悲是喜,都蕴含着历史的某种必然。
三
来过吉林的游客,没有人不会为城市的山水意象所迷恋。从山环水绕的美景,能感受到静谧而热情的氛围,进而推测出令人向往的幸福指数。
江水浩荡中,风流云散后。早在清顺治年间,吉林就设船厂造船,不久又增设水师营。与明代造运输船有所不同,这次清军造的是战船,目标直指屡屡入侵的沙俄。康熙十年(1671年),宁古塔副都统安珠瑚率军移驻船厂,督造战船和城池。吉林乌拉城建成后,一跃成为柳条边外的头号重镇。拥有“关东木都”之称的吉林乌拉军府城不仅创意独特,而且风水极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座神山依次镇守;松花江呈反写S形将全城分割成太极阴阳鱼图;东、西两座团山隔江遥遥相望,成左辅右弼之势……
既然是边外重镇,加之宁古塔将军驻地随后又迁移过来,那么在战争防御上就来不得半点马虎。现在船营老城区,校场和演武厅的旧址尚可指认,也依稀可辨八旗兵骑马、射箭和比武的英姿。临江门外的水师营,几乎同整个清王朝的历史相始终,康熙东巡时在所作的御诗中写道:“貔貅健甲皆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正是当时威武之师的立此存照。校场、演武厅、水师营的簇簇旌旗,把吉林城抗击沙俄的伟岸姿态挺立起来。
清王朝面对的最大最长久的外患,莫过于贪婪的沙俄对领土的觊觎,从清初一直到清末,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康熙皇帝的亲自部署下,清军取得了两次雅克萨之战的胜利,也赢得此后一个半世纪的边疆安定。直到咸丰年间,沙俄终于得逞,通过不平等条约轻而易举地掠去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大片土地。此时,吉林城的表情无比严肃。
到了清末,两个战争防御上的大手笔从吉林城发轫。先有东北第一座军工厂吉林机器局的横空出世,后有松花江沿岸十数座大小炮台的严阵以待。但我最初看到的炮台已年久失修,了无当年的雄姿。只好根据文献去想象当年炮口怒目的壮举,一点一点澎湃起心中的热血。
四
炮台在我年复一年的游历中逐渐熟悉,一如那段沧桑的历史本身。然而,正是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炮台空负了保家卫国的夙愿。庚子之年,大沽口炮台没有挡住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吉林炮台没有阻止将军长顺引狼入室——所有炮口不但没有对沙俄发出一颗炮弹,反而不幸为俄军所占。第一次,我希望城市的面孔中暴露出峥嵘的一刻,把炮台当作愤怒的表情。但那个时代决定了悲剧的上演,并非一个吉林城所能左右。如今古炮台已修复,矗立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每次走过,内心都跳动出催征的鼓点一般的节奏。
现在的游人,只要花上十块二十块钱,就可以在炮台上“修改历史”,把一颗没有任何威力的、只能制造声音的炮弹打出去。炮台边老树的枝叶摇动片刻,便安静下来,像历史的真实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始至终,炮台上没有诞生过英雄。但,吉林是有英雄辈出的。有清一代,吉林将军半天下,他们把忠诚抛洒在了西南、西北和中原的异乡土地;吉林水师曾多次扬威黑龙江,吉林八旗兵曾两度在雅克萨自卫战中建立功勋。同治年间,吉林籍将军金顺率军远赴新疆,辅佐老将左宗棠打败中亚外敌入侵;光绪年间,又从沙俄手中夺回了伊犁。同样在庚子年,吉林籍瑷珲副都统凤翔在中俄边境给入侵的俄军以重创,最终战死沙场。包括金顺和凤翔在内的多数将军都回葬故土,流芳史册,炮台也似乎有了热血的浸染。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占据吉林市,但吉林卫队团团长冯占海毅然举起了全中国第一面抗日大旗。在小白山进攻日伪统治的吉林城时,冯占海将军抱着匡复家园的巨大渴望。然而出师未捷,将军抱憾终生。面对日本侵略,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血战到底。但在其他情境下,不惜一战并非唯一的选择,避免战争也是一种智慧。六十七年前,国民党六十军在龙潭山与解放军激战八天后弃吉林城逃往长春,吉林市再次解放。仅仅是一种巧合吧,几年之后省会由吉林迁往长春,古城的年轮里,可以不断编织出新的愿望和梦想。
在炮台山上俯瞰城市,其实是个常看常新的视角。我甚至设想,修复的炮台可以作为金鸡百花电影节开幕式的舞台。如果把历史文化名城和中国魅力城市两个称号叠加,其间跨越的城市表情虽深沉丰富且变幻多端,但内在的逻辑却是一脉相承的,构成完整的时光链条,见证着迷人的岁月与性情。炮台,是个情感复杂的背景,或是链条上不可忽略的一节。
(编辑/王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