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美国女婿出书记录东北乡村的变迁故事
吉林女婿、美国作家迈克尔·麦尔
迈克尔·麦尔镜头下的大荒地村
麦尔《东北游记》英文版封面 本组图片由麦尔本人提供
44岁的迈克尔·麦尔是吉林人的女婿,2013年,他的第一部作品《再会,老北京》在中国出版界火了一把。
与《纽约客》记者何伟一样,他也是20年前从美国来到中国当外教,从此扎根中国。
即使回到美国,他也会常常冒出中文土嗑:“哎呀我的妈呀!”
2010年到2012年,他长期居住在妻子的家乡———吉林市大荒地村。今年2月,他在美国出版了以大荒地村变迁为核心的《东北游记》(英文书名为In Manchuria:A Village Called Wasteland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China 大荒地村和中国乡村的转型)。
大荒地村
“大地冰封,无云的天空下是白雪覆盖的稻田。”冬日的大荒地村在他的笔下一片肃杀。
但是,这个拥有920户村民的村庄已经大名鼎鼎,去年上了《农民日报》的头条,今年还登上了《纽约时报》。
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型,这个村子已经成名近十年。
当麦尔在大荒地村扎根采访时,正赶上这个村庄历史上最剧烈的变化,在土地流转的风潮下,借助临近城区,乡村强人带头,村企共建,从有机大米,到温泉度假村,这个村子已经成为新农村建设和城镇化的赢家。
吉林市昌邑区孤店子镇大荒地村位于吉林北部25公里远,拥有中国村庄少见的顶级互联网域名www.dahuangdicun.com,是当年的一位大学生村官建起来的。大荒地村幅员10平方公里,辖6个自然屯9个村民组,总人口3900人。据村委会秘书王晶介绍,麦尔当年逗留的红旗路,已经从两车道扩到四车道,筹建中的医院也已经主体建成,计划今年开业。
《东北游记》
麦尔在当地租了房子,睡着火炕,烧柴禾取暖,在小学当外教,他记录了大荒地村的农民、干部、教师、金融从业者、企业家、移民的故事。
他相信外来者可以写出最好的有关某个地方的文章,因为有一种距离。
他对东北未来的看法与身在东北的我有所不同,我们也许都看到了东北的某个侧面。
近年来,海外记者书写中国的书籍取得了不俗战绩,比如麦尔的《再会,老北京》、何伟的《江城》和《寻路中国》。
《纽约客》记者欧逸文说过,要不是生活在中国,这些故事只能在狄更斯的小说里才能看到。
有的中国记者对于何伟们的写作水平和深度并不看好,但他们的成功让中国同行五味杂陈。
《纽约时报》3月8日发表的书评写道,《东北游记》采用多种风格来回变换,其中部分是旅行,部分是社会学研究,部分是报道,部分是回忆录。为了讲述乡村故事,麦尔在评述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描述他在大荒地村的日常生活之间来回切换。
麦尔找到了个性鲜明有趣的当地人作为主线展开叙述,比如书里的三舅,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精明而且非常讲究自然、天气和耕作之间的循环。
在麦尔的视线里,大荒地村路边垃圾箱里的东西,揭示了这片土地的巨变:昂贵的熊猫烟盒、茅台酒瓶子、传授炒股技巧的宣传单、房地产广告、建议何时买房的算命册子、八卦小报《奇闻轶事》。
最初麦尔只计划写这一个村落,但逐渐发现,这个村庄是整个中国从近代到现代变革的缩影。
他的采访扩展到整个东北,调研行程两万多公里,史料收集从中国到日本再到美国,在他的笔下,这个村庄的城镇化变革叙事,扩展到整个东北区域400年历史脉络中。
麦尔写出了他热爱的东北———中国更年轻的、更新的、多民族的、经过改头换面的地区。他欣赏东北人的自嘲和非凡的韧性,对东北的未来充满信心。
对于东北农民,麦尔的母亲觉得和家乡的明尼苏达人相似,美国有个形容词———“Minnesota Nice”———指明尼苏达州人民民风淳朴,待人友善。
在答复我的邮件里,他提到那首歌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我不知道这本定价28美元的书籍对于欧美读者意味着什么,但麦尔认为,100年以后,这本书也有着独特的价值,就像现在的人会对100年前的中国东北感兴趣。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旁观者麦尔到底是谁。
A 写成书?村民认为是个好主意
新文化:感谢你将东北农村的变迁和大荒地村的农民故事与全世界分享。吉林省的农民可能是第一次成为一本英文纪实作品的主角,您对此怎么看?此书在美国反响如何?
麦尔:作为一个作家,我的目标是向读者讲述他们可能永远见不到的人。在《再会,老北京》一书里,我讲述了老北京胡同里“大杂院”和“大栅栏”的居民。在《东北游记》里,我的读者将“体会”吉林市一个小村庄里的农民的生活。
这本书刚在美国出版,最初的评论都是积极的。4月初,将在英国出版。中文版将在2016年1月出版。
新文化:据说您期待的是100年后的读者,那时候的欧美人会对中国东北感兴趣吗?
麦尔:我认为他们应该感兴趣,正如今天的读者应该对100年前的中国东北生活感兴趣一样。那个年代,亚洲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东北属于国际风云的前沿,处于全球争端的利益纠葛中。一百年之后,读者可能想知道,在中国农业改革开始之际,东北农民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新文化:您说过您的母亲在美国没住过大城市,也没来过中国,她是您的最重要的读者。她对您的这部作品怎么看?她如何理解大荒地村的农民?
麦尔:我的母亲在美国中西部的明尼苏达州拥有一家建筑公司。她喜欢读关于谋杀案的悬疑侦探小说。当她读《再会,老北京》时有些看糊涂了,她问我:“这是一部小说,还是教科书?”
这是非虚构写作的一个精彩定义!这本书糅进了人物、情节还有悬念。她喜欢我的《东北游记》,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地区的历史。她还认为,东北的农民类似明尼苏达州的农民。我很高兴她看到中美农民的共性,同时感觉到她自己与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们的联系,这个地方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去。
新文化:大荒地村的人是否都知道您要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书籍?他们对此的态度如何?
麦尔:每个人都知道我在写一本书,我在大荒地村的采访是透明的,否则人们会怀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问些问题,到处游荡,记笔记。
我原以为,村民们可能会说,他们的生活没那么有趣,不值得写进一本书,北京大栅栏胡同里的人就这样想。
让我惊讶的是,大荒地村的村民一致同意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是个好主意。因为这个村庄和村民们亲历并见证了太多的历史。不马上记录这些历史变迁的话,随着人们的陆续离世,村庄的历史也会逐渐消逝。
B 大荒地与北京胡同
新文化:他们对待您与北京胡同里的居民有何不同?
麦尔:北京的胡同与村庄一样,只是四面被巨大的城市包围。但生活的节奏是一样的:你去市场,你认识每一个人,大家也认识你,知道你的社会角色;你在家附近上班;你步行上下班,有时骑自行车;你过着稳定的生活,但收入不足以存起来买新房,或者获得更多的耕地来提高自己的经济地位;你希望你的孩子考入好的中学;你觉得大城市的人不欣赏你的工作,或者不了解你的生活,等等。
这是合乎逻辑的,在北京的胡同中,有一半的人来自农村,也许会更多。
新文化:您在大荒地村当外教,那里的学生与北京的学生差别很大吧?
麦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原以为在大荒地村的学生会比我在北京胡同小学的学生更世俗一点儿,但并非如此,大荒地村的孩子们可以看地图,他们对周围的村庄、吉林市、吉林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期待去北京和上海。
而在北京,只要孩子的父母和老师告诉他们,他们处于宇宙的中心时,他们的眼中就只有资本,真的,还有附近的大栅栏邻居。
新文化:您的妻子是大荒地村人,您第一次来到大荒地村是什么时候?那时的印象如何?
麦尔:我第一次来到东北是在1998年,但5年后才去大荒地村。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当车停下后,司机看出了我的犹豫,然后问我:“这是大荒地,你真想在这下车吗?”
乍一看,大荒地村贫瘠、荒凉,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但我很高兴地下了车。
新文化:您怎样起的这个念头,写一本关于中国农民的书籍?
麦尔:我认为,当我想读的书不存在时,就是我写一本书的时候了。我想了解中国农村的变化,所以写了这本书。
C 村庄和可乐
新文化:您写过北京胡同里被拆迁的居民,又看到大荒地村因为土地集中而上楼的农民,他们都有对于老宅子的不舍,离开了“接地气”的房子,这种变革哪里的人适应得更快呢?他们的反应有何异同?
麦尔:年轻人想离开不合乎标准的老房子,老年人希望“接地气”,亲近土壤,保留他们的菜园子和鸡舍,这既丰富了餐桌,也有额外收入。在这方面,老年人和青年人有代沟,城乡都是如此。
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北京胡同里的居民和吉林的农民都乐于表达爱国主义,但他们希望规划建设过程更透明,希望他们可以提出咨询、建议,并参与决策。还有,许多人赞同规划并表示愿意搬到新的公寓。
新文化:吉林省有过“神州第一屯”四平红嘴子,还有打造“吉林第一村”的梨树霍家店,您如何看待大荒地村的“东北第一村”梦想?
麦尔:这是一个很好的营销活动!这些村庄开始品牌化发展,就好像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我想,哪个村是第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的100年间哪个村依然存在,因为很多村庄在走向城市化的过程中逐渐消失。
新文化:为什么您会认为“过去400年里或许没有其他地区比东北对中国影响更大”?
麦尔:我的妻子出生于东北,她认为广东在过去的400年中对中国的影响更大,但我认为东北是争论中的赢家。
东北建设了中国第一个庞大的铁路网;这使东北与欧洲、日本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联系,影响至今,还遭遇了俄罗斯和日本殖民主义战争的冲击,影响深远;东北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发挥了突出的作用;而且东北经历了塑造现在的地缘政治的主要战争,从日俄战争到“九一八”,从伪满洲国的建立到垮台,从共产党在东北战胜国民党,到朝鲜战争。在当今的中国,没有其他地区经历过这么多的国际贸易和战争。此外,它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重要工业生产基地,也是全国最大的石油生产地!
D 我是反对“怀旧”的
新文化:在中国,近年来城市人兴起一种“乡愁”,怀念失去的老农村田园生活,感慨乡村的没落与村庄的消逝,您如何看待这种情绪?
麦尔:一个村庄,就像北京的胡同一样,对于没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来说才是浪漫的。住在那里是一回事,去游历再离开是另一回事。在那里人们要试着谋生,养活自己和家庭,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反对“怀旧”,因为当仔细推敲、近距离观察时,那些农村的“好的旧时光”是不复存在的,其实一点都不好。农村人需要只有城里人才有的高质量的医疗保健和营养、好的学校和安全的交通,中国的村庄在慢慢变化,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农村都是这样。
新文化:对于您笔下“没有当地报纸,没有坟场,没有纪念牌牌匾,没有图书馆,没有古宅,也没有古战场”的大荒地,似乎城镇化是唯一的出路,您对于东北农村的城镇化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麦尔:乡村和城市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对立的。人们希望他们的村庄城市化,这样他们就可以获得更好的社会服务和公寓。公寓也可以兼做一种投资工具。
我希望东北的农民继续耕种他们的土地,随着土地所有权向农民的扩展,农民可以用土地来筹集资金扩大生产,或自由租给出价最高者,而不只是当地的公司。目前农民的力量还太小,他们需要讨价还价来获得更高的价格。
新文化:本书的章节为什么以农历的节气来划分,从第一章“冬至”到最后一章“大雪”?
麦尔:这本书是围绕着两种时间展开:一是季节,也就是你所提到的“节气”;二是“人造”的时间,即短暂的历史年代。
新文化:东北的方言土语感受如何?您会看东北小品吗?小品里的农民与现实中的有什么不同?
麦尔:我非常喜欢东北话,也喜欢四川话和其他方言。方言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我们在电视上听到的语言不同。至于“二人转”,长途大巴的DVD里播放很多,我也看了很多,我开始理解一些小品和笑话。那种轻描淡写的幽默风格只能来自东北,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不会像东北人那样自嘲。比方歌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太具有东北特色了!
新文化:您的妻子对于她的家乡大荒地村有什么感受?
麦尔:她依然爱恋她的家乡。她愿意待在她的奶奶曾经带着她耕种的稻田里。后来她离开家乡先后到北京、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毕业后在纽约和香港当律师,她发现自己很难在家乡长时间逗留,家乡对于她只剩下了周末游览的乐趣,而不是生活在那里的乐趣。
她说:“当我回到村里,大家待我像我还是一个8岁的小女孩一样。”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我回到家乡明尼苏达州,也觉得被当成当年的小男孩儿,而不是一个周游世界的作家。
E Ga ha mene ni?
新文化:大荒地村是比较富裕的村庄,成为中国农村城镇化的典型,但更多的村子不是这样,您对东北其他的乡村有什么观感?
麦尔:大荒地村确实比较繁荣。其他的村庄每年没有丰富精良的物产。很难把大荒地和其他村庄比较,因为农作物的差异太大了,产棉花的村和饲养家禽、种植苹果或小麦的村庄有太多的不同。
新文化:对于大荒地的建筑,无论是传统的民房,还是新建设的楼房,您有什么看法呢?对那里的街区规划有什么看法?
麦尔:我和许多老一辈一样,觉得高层公寓不适合居住,尤其是他们还缺少一个社区花园。
新文化:我们的报道可能会有大荒地村的农民和干部看到,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吗?
麦尔:Ga ha mene ni?(麦尔邮件里的这句话让我迷惑,后来试着读一下才顿悟,敢情这是拼音啊!麦尔想说的应该是:嘎哈呢,你们?)
新文化:如果《东北游记》中文版出版,那里的农民可能看到您笔下的他们和他们的家乡,您希望他们看到什么?
麦尔:美国纪实作家盖·特立斯(美国新新闻主义写作创始人之一)说过,非虚构写作的艺术在于它给予人物本身的一个扩大的澄清。我认为,通过阅读他们的故事,以及整个东北过去400年间的故事,他们会看到更广阔深入的自己,同时会发现,对于东北地区的历史来说,他们是多么的重要。
F 我对东北的未来很乐观
新文化:大荒地村是中国农村的未来吗?
麦尔:是未来的一个版本。
新文化:对于那些不愿意务农的大荒地年轻人,您有什么看法?
麦尔:我认为人们应该自由选择喜欢的职业。我很高兴我的妻子没有被迫在田里干活,这样她才有机会离开家乡去北京上大学,然后又到美国读书。但是我希望,离开家乡的年轻人和家乡应该有一些联系,把他们学到的一些金融、商业、管理等方面的专业知识用于农村建设。
现在最紧迫的,是当地年轻人需要现代农业技术教育,包括种子生物学。当地的农科所需要学生。
新文化:在中国20年,对于写作当代中国,从《再会,老北京》到《东北游记》,您为何乐此不疲?
麦尔:说到这个乐趣,首先我很享受发现中国历史和当代生活的角落,这些往往被主流媒体忽视;其次,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教育,我也在向我的读者学习;最后,我现在有了一个儿子,我写的书,能告诉他,在他出世前他父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中国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他三岁了,已经纠正我的中文发音了!
新文化:作为移民为主的区域,东北在中国的经济份额在下降,人口在外流,而中国的文化传统在东北又不那么深厚,为什么您对中国的东北未来看好?
麦尔:我不同意你的概括。当你像我一样更多地从民间观察东北的变化,你不会对东北的未来表示悲观。我很乐观。无论世界如何对待东北,东北人都活下来了,东北将继续生存下去,还会更加强大。
注:问答通过电子邮件,经过记者编辑,未经受访者审阅。感谢长春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石磊老师的翻译。(新文化记者 一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