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的大烟、咖啡和甘蔗酒

  　父辈的二百封书信为起点，作者使用第一手素材，三次到访古巴，采访四十位垂垂老矣的古巴华人，从早期在种植园收甘蔗的劳工，到经营小店铺的商人，到参与古巴革命乃至后来身居高位的军人，到国际上有相当名望的华裔画家，乃至被华人收为养女登台唱粤剧的古巴人，从而对古巴华人及其后裔展开历史与现实交织的深入探寻。雷竞璇将所见、所闻、所感汇集成文字，将古巴现在的面貌和老华侨们的记忆留驻在迅疾的时光中。
 
　　大烟
 
　　古巴雪茄闻名世界,但古巴的华侨称此物为“大烟”。这个名称非常好，“雪茄”是从英文音译而来，但译得笨拙，燃烧的东西怎能和“雪”拉关系呢?再者，有了“大烟”，“烟仔”这个广东人常用的词语就变得更为明白、长幼有序了。所以，本文以“大烟”名之。
 
　　我最早的大烟记忆，镶嵌在1959年。我父亲这一年从古巴来香港，在旺角买下一层楼，在一幢新落成的大厦里，有电梯，当时人称为“洋楼”，比没有电梯的唐楼高级，我们一家成了不少人羡慕的业主。对于来访的亲友，父亲常送上大烟，扁长精致的木烟盒在我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当时的人抽烟相当普遍。也在这一年，卡斯特罗革命成功，父亲赶紧回古巴，之后，就风光不起来了。
 
　　古巴的革命里头，有大烟的故事。奥巴马当上总统后，想松动美国对古巴实施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封锁和禁运，这引起全世界新闻界的关注。法国《世界报》作了长篇专题报道，刊载在2009年4月17日,我在这报道里读到的内容很有趣：当初，肯尼迪很喜欢抽古巴大烟，他恐怕对古巴实施禁运之后，买不到或不便公开买古巴大烟，于是向白宫办公室下令，在宣布禁运之前，买好足够几年抽的大烟，牌子是H.Upmann,型号是Petit Coronas,共买入一千二百枝。但很不幸，肯尼迪不久后被暗杀， 留下这么多优质大烟也不知被谁抽掉。这很能说明古巴大烟品质之佳。不过,卡斯特罗不抽肯尼迪喜欢的牌子，他抽“高斯巴”(Cohiba)。
 
　　那么，现代古巴人抽大烟的情况如何?协助我在古巴工作的奥斯卡说，有点不妙。奥斯卡在古巴土生土长，虽然不抽烟，但对情况还是了解。
 
　　表面看来，古巴还是对抽烟很宽容的国家，餐馆、酒吧等公众场所可以抽烟，桌上一般备有烟灰盅。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在法国读书时，法国人普遍也抽烟，几年前法国政府说要跟随世界潮流，公众地方禁烟，我以为凡事意见多多的法国人会群情汹涌，谁料后来服服帖帖，近年到巴黎再看不到随处抽烟的景象了。这景象现在夏湾拿还有，很有点怀旧的味道。不过，据奥斯卡说，只是老一辈还在抽大烟,年轻的多改为抽纸卷烟,就是我们所说的“烟仔”。这令我联想到法国红酒，从前是所有法国人都饮，现在饮红酒的主要是长者，年轻的多已改饮啤酒甚至可乐了。
 
　　大烟在古巴社会主义当中也有一定地位，因为计划经济，日常生活用品有配给，家家户户一本小册子,上面登记了各种凭配给购买的必需品。我向奥斯卡借了他家的配给簿来研究，发现米面油盐糖醋诸项下面，竟还有大烟，而且分开列出“强烈”(fuerte)、“柔和”(suave)两种，政府搞配给搞到分配大烟，很能说明抽烟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不过，配给的大烟质量好不到哪里，好的都出口赚外汇了。奥斯卡说，现在凭配给买供应大烟的多已改为买纸卷烟了。在夏湾拿的游客区，卖大烟的商店很容易找到，但价钱是古巴人负担不起的。古巴大烟属于国营，但民众能找到应对和变通的办法。我去过夏湾拿西面的比尼亚莱斯，参观了烟草种植场和卷烟厂，该省的烟叶号称世界第一。参观时，场主说政府规定百分之九十的烟叶要上缴，他则保留了“百分之二十”。我们说他算错了，他笑着说不是算错，是让我们见识一下古巴人看到左灯向右转的本领。所以，古巴街头往往有人兜售私烟，盗卖公家正牌大烟的也不少，黑市买卖发达。
 
　　我在古巴访谈过的华侨，因为都是老人，抽大烟的为数颇不少。我从黑市买一盒“高斯巴”牌大烟送他们抽，他们连连道谢，说好久没有抽过这么好的大烟了。抽大烟的老华侨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善飞咕市的黄日波老先生，其时他八十八岁。我和他交谈了一回，就知道访谈无法完成。因为他的听觉衰退，听不清楚我的发问。据善飞咕其他华侨说，黄老先生1956年到古巴，初来时做斩蔗的苦工，积了点钱之后，开小店卖糕点饼食，和古巴女人住，有一个儿子。我到他家探访时，不见古巴女人，但儿媳和两个孙子都在，家具为数不多，陈旧破烂。
 
　　黄老先生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抽大烟的神态，无论持烟的手势或吸喷的节奏，都非常自如，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抽大烟抽到如此自然而然，真也是化境。
 
　　本文开首时说“大烟”这名字比“雪茄”好，不是无的放矢。烟草原产地是美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传播至世界各地。英文tobacco和cigar两字都源自西班牙文，西文又源自美洲土著的发音，我们不应本末倒置根据英文来音译，cigar在西班牙文是cigarro，真要音译也应译作“雪茄罗”。古巴人对于抽烟的用语也和英语世界有点不一样，抽大烟是fumar tabaco，也可以说fumar puros，抽纸卷烟是fumar cigarro。古巴的tabaco对应英文的 cigar，cigarro对应英文的cigarette。我颇花了点时间，才将这几个字的关系弄清楚。
 
　　咖啡
 
　　烟草、咖啡和甘蔗是古巴的三大农作物。革命之前的古巴，全国经济就靠这三种东西支撑起来。三者之中，烟草是古巴原有物种，咖啡和甘蔗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才引进的。
 
　　今日的古巴物资贫乏，但咖啡供应充足。三次到古巴，我都住民宿，早餐必定有咖啡供应，而且要喝多少有多少。这咖啡属于香港说的espresso(意式浓缩咖啡)，很浓烈。街道上也容易找到咖啡店，价钱相宜，以港币算，一杯才十元。探访华侨或到古巴人家庭作客，主人会奉上咖啡。古巴人饮咖啡的习惯和西欧相同，用小杯，不加奶。香港那种水汪汪的咖啡此处称为café americano，即美国咖啡，很少人喝，都瞧不起。
 
　　我翻查资料，得知古巴种植咖啡的历史相当显赫。古巴岛东南不远处的海地本来是法国殖民地，十八世纪末爆发黑奴革命，是拉丁美洲历史上的大事。原本在海地经营咖啡园的法国人逃亡到古巴，带来了资金、技术和市场网络，此后古巴的咖啡业迅速发展，执新世界牛耳，品质和产量都可观。后来巴西、哥伦比亚等国亦致力种咖啡，竞争激烈。古巴革命后脱离资本主义世界，原有的咖啡市场被抢夺，失去了地位。但由于有过如此一段光辉岁月，古巴社会形成的咖啡文化，至今不衰。现在的古巴人还认为他们咖啡的品质世界第一，奥斯卡就是如此见解，他还说，是古巴派遣专家教会越南人种植咖啡， 越南才逐渐成为咖啡生产大国。其实今日古巴国内只能买到自己出产的咖啡，其他国家生产的咖啡是什么味道什么品质，他们无从比较。由于受到美国禁运兼缺乏外汇，古巴的咖啡即使再好，也难于外销，世界的咖啡市场早被几个跨国公司垄断和瓜分了。从前古巴咖啡可以向苏联老大哥倾销，现在只能靠内部消费，咖啡种植业不断萎缩。
 
　　现在能在古巴买到的咖啡牌子还有好几个，最常见的是Cubita，意即“小古巴”，至于品质最好的，据奥斯卡说是Serrano，意即“山地人”。我都喝过，都满意。
 
　　在古巴喝咖啡有过一次惊喜。当时是前往夏湾拿以西的比尼亚莱斯市，途中休息，进了路旁一间简陋的小店喝咖啡，发现碟子上放在杯旁的不是茶匙或者小木条，是一枝细小的甘蔗条，筷子般粗，手指般长，用来将砂糖搅拌， 咖啡喝完后这甘蔗条可以入口咀嚼，既甘甜又环保，非常聪明。
 
　　甘蔗酒
 
　　从前古巴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产糖大国，甘蔗园遍布全国，现在早被很多国家超越。我较感兴趣的是用甘蔗酿造的酒，古巴在这方面还有相当地位。这种酒英文称为rum，西班牙文作ron，法文作rhum，应有共同的词源，但这词源是什么，无法确定。中文辞书译作“兰姆”或“朗姆”，这是音译。我觉得译作“甘蔗酒”较好，因为用甘蔗酿造的酒基本上只有这一种。
 
　　酒在古巴随处可见，是名副其实的国饮。我在古巴时饮掉一瓶七年窖藏的“夏湾拿俱乐部”，觉得浓烈有余，香气不足，比不上威士忌。但此酒后劲很强，第二天仍然有头昏脑涨的感觉。
 
　　美洲不产甘蔗，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欧洲人才将之引进美洲并广为种植的，最早引进古巴是在1510年。加勒比海诸岛气候炎热、雨量充沛、土壤肥沃，非常适合种植甘蔗，制成的糖就先供应欧洲，后来出口全世界。种蔗和制糖需要大量劳动力，于是引来了奴隶贸易，大量黑人被抢掠和贩运到美洲的种植园和糖寮，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这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黑暗的一页。古巴从1610年开始出口糖，到十八世纪中期， 产糖量占世界总产量的一半。欧洲人到非洲掠夺黑奴，手段很多，其中之一是向非洲酋长送上烈酒，当然包括产自古巴和中南美洲的甘蔗酒。所以，甘蔗、糖、酒和奴隶这四样东西纠缠在一起。十九世纪中期开始，欧洲各国禁运黑奴，于是种植园主和糖寮老板又打起了中国人的主意，最早来到古巴的华工，就是替代黑奴在甘蔗园劳动。我在古巴访谈过的老华侨，很多早年还做过斩蔗的工作。
 
　　甘蔗的糖分极高，汁液经发酵就变成酒，不必加工，原理和葡萄酿造红酒一样。但奇怪之处是在古巴找不到甘蔗餐酒，只有烈酒，也就是经蒸馏后浓度高的酒。何以如此，我没有问出所以然来。在夏湾拿下城，有一间甘蔗酒博物馆，我参观过也留心看过里头的说明，发觉只有有关蒸馏酒的资料，没有提及甘蔗酿造的餐酒。据博物馆的讲解员说，甘蔗酒分白色和黄棕色，窖藏一至三年的白色，之后自然转成黄棕色，时间愈长颜色愈深，但酒精度却会递减，由最初的四十多度降到三十多度。
 
　　古巴人喝甘蔗酒，方法较粗糙，不分饭前饭后都可喝，可加冰也可净喝，不甚讲究。牌子很多，至于出口，几乎是“夏湾拿俱乐部”的天下。这间酒厂1878年成立，现在当然是国营了。
 
　　以甘蔗酒调制的莫吉托(mojito)是古巴最著名的鸡尾酒，价钱便宜，在酒吧喝一杯折合港币约二十元。我查询过此酒的调制成分，也观察了调制过程，大概如下：在玻璃杯内先放白糖和柠檬汁，加入薄荷叶捣碎，再调以白甘蔗酒和有气矿泉水或苏打水，加上冰块，就可以饮了，饮时以小棒搅匀。讲究的话可加几滴安古斯图拉汁液(angostura)，这是中南美洲用几种香料制成的调味液，含酒精，红色。古巴气候炎热，即使冬天，下午也往往二十多度，喝一杯莫吉托会感到凉快舒畅，胃口增加，我在古巴的日子是每天到了黄昏都喝上一杯。
 
　　作者：雷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