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倾诉:六位亲人相继离世,我都没能送终

15.11.2015  09:34

作者父亲生前老照片

作者近照

从我14岁离家读书算起,我就真正离开家了。此后,我最刻骨的记忆就是想家,没离开过亲人的人很难体会到。 几十年来,我只要一做梦,几乎都跟回家有关。有时在路上,有时在黑夜,有时在雨天,反正总不能让我完完整整、顺顺利利地和亲人见面。

1936年,我生于桦甸一个小山村。 由于当地正闹胡子(土匪),日子过不下去了,全家七口人背井离乡,投靠永吉县的朋友家。

1948年 长春 解放后,我上学了,直接上了二年级。读完三年级,因本村没有四年级,我14岁就离家到 吉林 市郊父母的朋友家借读了。读了两年,本想继续升学,因家庭负担太重,我就毅然决定参加工作,恰逢吉林省交通厅来本校招工。 那是1952年,我16岁。

我从16岁开始参加工作, 一直到70岁,职业生涯算起来总共有54年(60岁退休后又被返聘10年)。凭我的工作经历,我感知到这样一些道理:人生中的许多事,只要想做,都能做到;该克服的困难,也都能自己克服,用不着什么钢铁般的意志,更不用什么技巧或谋略。只要一个人还在朴实而有目的性地生活着,他终究会发现,造物主对世事的安排,都是水到渠成的。

我大半辈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一刻怠慢。 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昂贵的。 我对不起自己的亲人,六位亲人去世我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每当想起他们,我都心如刀绞,愧疚不已。

先说伯父。伯父5岁那年因闹眼病无医无药, 双目失明,一直随我父母生活。别看他看不见,家里啥活都能干,挑水、拣柴、带孩子,样样拿得起来。单说放牛放马,从不吃庄稼,哪块地哪座山有草,他都“一目了然”。 我和哥哥小时候都穿靰鞡, 他把靰鞡草用木槌砸软,续到靰鞡里, 到晚上再掏出来在热炕上烘干,第二天早上再给我们续上。 这样每到冬天,我们哥儿俩的脚总是暖呼呼的。

伯父带大我和哥哥很不容易。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她为了多干农活,中午饭带到地里吃。 母亲早晨用面粉做成糨糊,伯父中午用手指往我嘴里喂。 因他看不见,抹我可脸糨糊,再用一块布沾湿了给我擦。 这一擦还不如不擦,越擦面积越大,我几乎满脸都是糨糊。这下可麻烦了,招来了苍蝇,伯父只好用笤帚赶。 时间一长,我不但没睡着反倒精神了,而伯父却睡着了。 等天黑母亲从地里回来,一看我满脸是苍蝇,活像个长满胡子的小老头,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伯父双目失明,照顾我们真是不容易。

伯父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平生最恨土匪和国民党兵。这里只讲他一个故事。有一天下着小雨,天色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突然来了一队国民党兵,有八九个人,他们要找人带路。 别人都躲到山上去了,只有伯父一个人看家。 国民党兵一看伯父是个瞎子,就问:“你能不能带路?”伯父说:“我啥也看不见,怎么带路? ”他们又说:“你平时怎么走路? ” 伯父一听心想, 那就将计就计,就说:“那好,我带你们找到进山的路,就不管了。 ”说着,伯父起身下地走出门去。 不久,就把他们领到了小河边。 那条小河水不宽,但也没腰深,水流挺急,河中有一根独木小桥,是在涨水时被冲倒的一棵树,人们顺势将其放倒。

说时迟那时快, 伯父已很快过了桥去。因为他白天和黑夜走路是一样的。这时只听后边像下饺子似的,八九个国民党兵一个接一个地掉进河中。 等他们爬上岸时,伯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们这才如梦初醒,知道上当了。 后来,听说这些国民党兵叫八路军追得无路可逃,最终被收编。

伯父大约是在1977年前后去世的。那时通讯落后,往长春发电报需要三天,再加上回去路程也要两天,所以家人没有告诉我。

再说父亲母亲。我父亲人称“老黄牛”,只管干活,从天亮到日落别想看见他人影,若想找到他只有在地里、在山上。 家里其他事情由母亲一人承担。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与邻里和睦相处,对儿孙从不打骂,视为珍宝。 过年过节他碗里有一块肉也舍不得吃,都挑给儿孙吃。

我们生活困难时期,他背着吃的送到省城长春。 他对孙子孙女们特别偏爱,哪个孩子在外面冻脚了, 他就给揣在怀里取暖,有的孩子甚至尿在他怀里, 他还当是乐子事。我的三个孩子小时候在哥嫂家长大。有一次我老儿子不好好学习, 我大侄对他批评、罚站,父亲不敢阻拦,心疼得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

父亲去世是在1981年。当天家里给我发了电报,被收发室的人从我们办公室门缝中塞进去,而门后正好放着一个纸篓。 事过两天,正赶上我来得早,扫地时才发现纸篓下有一张纸,像是电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我父亲已故。

我母亲一生操劳,人称“当家人”,把这个穷家管得越来越好。邻里之间有求必应,谁缺啥少啥都愿意来我家借用,有时不用还。

但是她为人处世有原则,“交益不交损”,如果你人品不好,她是有理不让人,无理讲三分。母亲一生只生了我和哥哥两个孩子,所以很喜欢别人家的女孩。 本屯有户新搬来的人家,家中有三儿一女,由于女儿得了重病,年龄又小,这家就将女儿托付给母亲照顾。 女儿病好后认母亲干妈,母亲喜出望外,从此两家亲如一家。直到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两家还经常来往。特别是最近几年,他们每逢春节全家老少三代十来口人都来嫂子家看望,并教育后代不要忘本要感恩。

母亲的家规很严格,要求我们在来客人时要主动搭话,该叫啥叫啥;大人唠嗑小孩不许参言,如果问到你必须回答;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客人走时要送出门外;平时少上别人家玩,人家给东西不许要;有客人吃饭不许上桌;不许打架骂人;借东西要还。

母亲脾气不好,有时骂人,就连父亲干活动作慢了都要受她训斥。 有一次几个国民党兵来我家抢粮草, 装了一大马车不给钱。母亲穿上棉鞋,戴上棉帽,坐上了车,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 几个国民党兵一看没办法,最后给了一半的钱拉走了。

在我离家读书时, 母亲经常去看我,要我好好学习。 我16岁参加工作后,母亲还特意去长春看过我两次。 第一次是1956年春天,我20岁那年。那天刮着七八级大风,我戴着大口罩,走在从街里回单位的路上。 经过一个小吃部时, 忽然从屋里跑出一个人,到我身边后拽了我一把说:“你妈你都不认识了? ”我一转身,惊呆了,真是不敢相信母亲一个人来到我身边。她急忙回到小吃部付了钱,我还看到明明还剩两个包子,可母亲顾不得吃完就跟我走了。到单位(二道街附近)我才知道,母亲是下了火车后,从车站一步一打听才找到我单位的。母亲是头一回从农村来到这么大的城市,可想而知,要找到我单位得费多少口舌? 母亲真是思子心切啊!

当我把母亲安排在单位附近的旅店后,又急忙去上班了。 第二天一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在无被褥的炕上躺着。我问她咋没被褥呢,她说不冷,租被褥还得多花钱。当我送走母亲时,心里很自责,为什么不能为母亲租一套被褥呢?为什么当时没想到呢?如果母亲为了来看我坐下点什么病,我该有多对不起母亲。 现在想不起来了,我是否给了母亲路费都不一定呢,反正母亲一走,我就像没事一样继续上班工作了。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啊!

母亲第二次来长春看我,在是“文革”时期。那是1966年,武斗正闹得厉害。母亲听说城市都动了枪炮,很是挂念,就坐火车来看我。 一下火车,人流稀少,不时有冷枪声,她不顾这些。当时天已黑了,还下着大雪,公交车也停运,她只好雇一辆手推车来到我家附近,又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我家。 一看我没啥事,母亲才放心了。住了几天也没闲着,给我们把棉衣做上,手指被缝衣针磨出了一道血沟。

每当我过年回家时,母亲都在夜晚偷偷哭泣,我当时有被哭醒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回忆起来,那是母亲舍不得我走。我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两天,几十年里母亲见到我的天数屈指可数。

母亲是1986年去世的。 她去世前,我曾回去看望一次。 记得那是冬天的夜里,我刚躺下不久,哥哥来电话了,说母亲病重,让我回去看看。我是乘当夜的火车回去的。看到她老人家躺在炕上,是心脏病复发了。 当时我已一年没与母亲见面了, 这已成为习惯,四十来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嫂子说:“你就安心工作吧,一切有我呢……”有嫂子照顾母亲,我很放心,但看到母亲消瘦的面容,我心里明白,心脏病是要命的病,不容乐观;而我又不能陪伴在母亲身边, 还要赶回单位上班,真是难舍难离。

第二天临走时,我不知说什么好。 想对母亲说几句安慰话, 可看她已闭上双眼,似睡非睡,好像在说:“不要管我,你走吧。 ”又好像在说:“你这不孝子, 我这样了你还走? ”

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有口气堵在咽喉里,憋得喘不出气来。 当我一脚迈出门槛时,不舍地回头一看,母亲轻轻地动了一下头,接着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很难受的表情。当我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又不由自主地抬了回来时, 站在我身后的嫂子推了我一下,并用手势示意我:“走吧。 ”我含泪走出门去……就这样,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没几天,母亲就去世了。哥嫂怕影响我工作,没再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

接着说五叔五婶。我小时候,五叔五婶把我当成他们的亲儿子一样疼爱有加。 五叔脾气暴躁,经常跟五婶打仗,有时动手打人。可我一去他家,五叔就笑脸相迎,用五婶的话说,那叫“云消雾散”。每逢年节,我都要去五叔家过。母亲叮嘱我说:“快去你五叔家,不然你五婶可遭罪了。 ”我去了,五婶就像找到了保护伞,能过一个消停年,净给我做好吃的。

我去吉林市郊上学的时候,每逢回家先到五叔家住一宿才回我家。 临走时,五叔五婶要送出很远,直到看不见才回屋,已是眼泪汪汪。

五婶是1979年去世的。 五婶患的是中风,临终前已不能说话,可一有人开门她就往门外瞅。家人问她是不是想我了,她点头。于是,她走时家人给我发电报了。 电报发来那天是12月31日晚上, 而我们下午就放假了。单位派人给我送去,但没找到我家。电报一放就是两天,等我上班看到时,五婶已经过世4天了。五叔是1983年去世的,当时我在外地开会,家人没有告诉我。

最后说哥哥。哥哥大我5岁, 从我记事起和他在一起只有几年的时间, 这一切就像在眼前一样,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哥哥一生为我和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我到了读书的年龄他让我读书,自己弃学和父母种田。我走出大山,走进省城,哥哥代我侍候父母、照顾我的三个孩子,一辈子在大山里耕耘着。

哥哥一生节俭,从不乱花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有一次母亲来我家看我们,提起哥哥时,提醒我给哥哥买一套衣服。 我就到劳保商店花18元买了一套劳动布工作服。母亲带回家,哥哥穿上很高兴,就放到衣柜里, 只有过年过节或外出才舍得拿出来穿。这套衣服哥哥穿了四五年,直到去世还在柜子里。 哥哥一生我只给他买过这一套衣服,再没有给他买过一分钱东西。

我的两儿一女从小在哥嫂家长大。因我们生活困难,工作太忙,把孩子全交给哥嫂照顾了,直到小学四五年级才回城读书。 我的三个孩子加上哥嫂所生的三儿三女,这样哥嫂身边经常有八九个孩子,有时亲属的孩子也来凑热闹, 一到吃饭时就有十几个孩子。 我嫂子很能干,她经常做一大锅玉米面大饼子,底下一锅汤,转眼工夫一扫而光。嫂子从不烦恼,而且还打趣说:“这窝小猪崽真好养活。”特别是我的三个孩子,比她自己的还要高看一眼。

有一次,我大儿子跟她上山用人力爬犁往家拉烧柴。 因半路有个陡坡,嫂子让我儿子坐在上面压着点,使速度慢一些。 刚一下坡速度加快了,爬犁一下子翻了过去,把孩子压在下面。 她这下可急了,一使劲把爬犁抬了起来,孩子得救了。回到家里一说,大伙儿都问她:“你哪来的那么大劲儿? ”她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劲儿。 ”

我们每年春节回家都要把好吃的带回来……哥嫂的好千言万语说不完。

哥哥是在2004年去世的。他是2000年得的脑血栓, 到2004年加重,不能自理,不能进食,且无语言能力。 当时我正在四平修筑公路和桥梁,请了两天假回家看望哥哥。他已骨瘦如柴,卧床不起,在嫂子的精心侍候下勉强度日。 见我回来,他眼睛发直、变大,直勾勾地看着我,并没有眼泪。我心如刀绞,悲痛万分。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好像在对我说:“我不行了,这个大家庭的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要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好好做人,孝敬老人。 ”我哽咽着说:“你好好看病,今后一切有嫂子和我呢。”当我要离开时才感到害怕,因为我已明显看出哥哥的日子不长了。 我走后两个多月,哥哥病危。 嫂子想告诉我,但又不知道我的地址,又无电话,加之修路工作地点不固定,无法发电报,就这样,我也没能给哥哥送终。

六位亲人离世,因为工作实在离不开或其他原因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让我至今不能释怀。 人老了总爱回顾过去,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愧疚,甚至难过得不敢想下去。 我愧对六位亲人。 我对六位亲人欠下了债务,今生已无法偿还。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天国那边和六位亲人相聚,就再也不离开他们了。

齐凤民

父亲去世是在1981年。当天家里给我发了电报,被收发室的人从我们办公室门缝中塞进去,而门后正好放着一个纸篓。 事过两天,正赶上我来得早,扫地时才发现纸篓下有一张纸,像是电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我父亲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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