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我太自私 没有珍惜我们那份美好的师生情

25.07.2015  09:21

1953年作者(右一)刚入中学时与同学合影,当年14岁

康学武小人书《追鱼》封面

康学武小人书《追鱼》画页

乌鸦尚反哺,寸草尚报春晖呀!我太自私了,为自己想得太多,却没有珍惜我们那份美好的、纯净的师生情。

———作者

说心里话,我当时没有去争取,如果我向厂领导再要一张彩电票估计问题不是太大。但是,我没有下定决心,没有去找领导争取,至今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点……

近些年,每当听到家长们为社会上盛行的“补课风”诉苦时,我就想起我的老师们。我年岁愈长愈清楚地知道,老师,是我记忆河床中最温馨、挚爱的部分,牢牢地占据着我记忆的中心,却不敢轻易碰,不敢写一字。因我的老师太辛苦了,我是他们最钟爱的学生却未曾有过滴水的恩报。特别是对我的老师康学武,我甚至愧对于他。

记得从我上学那天起,无论上语文课,还是数学课,以及其他课程,总是听老师讲:“没听懂的同学请举手。”老师看看没人举手,接着又说:“哪位同学不会就来问我,不要不好意思,你们应该具有不耻下问的精神。”一旦有同学不会,课后去问老师,老师非常高兴,第二天上课时,就会表扬这个同学。有的同学生病耽误功课,老师总是利用课余时间耐心地给这个学生补课,没有任何报酬。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在中学读书时学校有两位美术老师———郭策和康学武,他们对我的帮助很大,至今难忘。我的这两位老师当时无论是在 吉林 省教育界还是美术界都享有盛名。郭老师虽然是教美术的,但他的文学修养也很高,当时他编写了很多连环画文学脚本。他和康老师合作,他改编,康老师绘画,共同创作了好几本优秀的小人书,比如《清风亭》、《酒丐》(郭老师改编,康老师、郭老师绘画)等。康老师自幼喜爱画画,完全靠自己的悟性,少年时被人们称为美术神童,16岁开始为伪满的大陆书局创作插图及封面。他的《追鱼》1957年初一面市就很轰动,再版九次供不应求,深受广大读者喜爱。

追鱼》是古代神话故事,也是康老师画得最为精彩的一本连环画。它不仅人物造型丰满至极,构图完美无缺,就连服装、道具、场景都画得十分考究逼真,笔笔生辉。每一幅画面都诗意幽远,精妙无双,可称幅幅是经典之作。康老师因此收到许多赞誉的信,更有一些人干脆登门要拜师学艺,原稿多次被美术院校从出版社借出供学生临摹。这种盛况在当时的吉林省是不多见的,是吉林连环画家的荣耀。

1958年在沈阳曾举办过“全国优秀连环画作品展”,其中就有《追鱼》画页。

那个画展都是国内名家作品,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已考入东北美专附中,校址在沈阳)。记得有连环画泰斗华三川的《怎么办》《项链》、王宏力的《十五贯》、刘继卣的《东郭先生》《穷棒子扭转乾坤》、贺友直的《山乡巨变》、顾炳鑫的《鸡毛信》、王叔晖的《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钱笑呆的《三打白骨精》、王绪阳和贲庆余的《我要读书》、颜梅华的《阮氏三雄》等。康老师的画竟与这些名人大师齐名,看后我非常高兴,着实激动了好几天。我为有这样的老师而骄傲,并感到很荣幸。康老师每次出书都先送给我一本,我视他的小人书为珍宝,一直精心收藏了好几十年。不幸的是,这些书在2009年被我的房客偷走了,还有那些名家的小人书,好大一包啊,害得我好心痛,至今都心疼不已!

现在回头说说我考取东北美专附中的经历。

我从小喜欢画画,到了中学由于受两位老师和上一届同学赵华胜的影响(赵华胜后来成了著名画家),我就更加喜欢绘画。郭老师教二年、三年级,康老师教一年级,是教我的美术老师。学校当时有近两千名学生,郭老师不认识我,通过一次校内画展我获得二等奖,使他认识了我,并把我录取到校美术小组。这个小组共有五人,四男一女,四个男生还都是我上一年级的,也就是说都是郭老师班的,康老师班的就我自己。

我们学校前身是 长春 市女子中学,在我入学前一年变成男女混校,改名四中,位于西广场(在胜利公园附近,后来又改为11高中)。但是男女混校不混班,女生班全是女的,男生班全是男的,男女生不接触不讲话。那时少男少女封建意识还很浓,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没有勇气到小组活动。

郭老师找我问:“你怎么不参加活动?”我羞怯又嗫嚅地对老师说:“我不好意思,他们都是男生。”郭老师开导我好半天,可是我的封建思想还是没有消除,始终没去。郭老师后来没再动员我,但没放弃对我的帮助。上世纪50年代初,美术理论书和画册太少,在书店很难买到,我曾多次去书店也没买到合适的书。郭老师就借我两本书,一本是俄罗斯美术学院附中的教科书,一本是哈定的《怎样画人像》。我如获至宝地把画册上的人像全部临摹了,书看得也很仔细,这两本书对我的启发和帮助可说是太大了。每当我把我画的画给他看时,郭老师总是及时地指出画的毛病,并告诉我怎样画,细致入微地指教,然后是鼓励,再鼓励。同时,他私下还把赵华胜同学的画借给我学习借鉴。

至于康老师,对我的帮助就更大了。康老师是一位很有天赋,绘画能力超群的才子,性格内向沉稳,寡言低调,但讲课还是很认真求实的。他对学生很爱护,当然对我就更好了。我喜欢画,上课认真学,课余经常画。我比其他同学画得好些,康老师时不时地给我吃点小灶。他常常指点我的画,并把我的课堂作业当作好的例画在上课时展现在同学面前,之后再镶在镜框里挂在学校走廊上,以此鼓励我。

记得1955年冬“全国冰上运动会”在长春胜利公园举行,学校组织学生去参加,坐镇观看。我是个体育低能儿,一向惧怕体育课,所有的体育项目我几乎都不喜欢。但我却很喜欢滑冰,看那精彩的表演,在我那笨拙的心灵里,居然产生了创作的激情。于是回家我把我的想法对妈妈讲了,妈妈很支持。我立马就画,画了一张又一张,足足画了两三个晚上,终于创作一幅少年磨冰刀的场景。画了好几张,妈妈和我选了一张,第二天上学我拿给康老师请他提意见。在他的指导帮助下,我又修又改,最后康老师还亲自给我画了几笔。经他一润笔,这幅素描画顿时上了档次。

当天下午我拿到《吉林日报》社投稿,一位姓李的编辑接待了我。他看了画,问我多大了、哪个学校的、美术老师是谁,之后给了我一番表扬。我还记得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难怪你小小年纪画得这么好,原来是康学武的学生。”可是运动会已结束,报纸没登载,我很扫兴。康老师见我不高兴,安慰我说:“不发表不是因为你画得不好,冰运会都闭幕两天了,再说以后只要你努力用功好好画,报纸、杂志都能刊登,不愁没地方发表……”

快毕业时,我报考了东北唯一一所美术院校———东北美专附中,后改为鲁迅美术学院附中。这是很难考的学校,本科不招生,附中毕业直接升本科,连贯制共念九年(附中四年本科五年)。每年附中在东北三省只招四十人,长春市招生只有四个名额。前一年我校四人报考,两名同学被录取,占长春录取生的二分之一,两位老师都非常高兴。这次我报考,两位老师的心情不亚于我的父母,都希望我能考上。康老师身体不太好,很瘦弱,走路总是慢悠悠的,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可他竟不顾身体不适,牺牲了休息时间,星期天跑很远的路,不辞辛苦地来到我家给我补习素描,教我构图技巧。自由的空气,知己的环境,会让人有如归的感觉,我的考前状态达到最佳。

在老师们的悉心帮助和指导下,我顺利地考上了。我、我的父母、老师、亲朋好友都高兴无比,真是皆大欢喜。

现在回头一想,当时我的家长没给过老师一分钱,没请过老师吃一顿饭,除了一杯茶水什么都没给过,和现在的老师补一节课每个学生少则四五十元,多则五六百元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那时的老师真是毫无代价地关心学生,把学生看成自己的儿女,其“舐犊”情深,与自己的父母没有什么区别。

我在美专附中读书时寒暑假回来去看过二位老师,把我的快乐和学习心得与他们分享。工作以后我也去看过他们。后来我结婚了,有了家有了孩子只有在春节时去老师家看过他们。

一转眼,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年轻而有才华的康老师未能幸免,被迫搁下手中的画笔,中断了已处于巅峰的连环画事业。有的人嫉妒康老师的成绩,让他屡被责难。“为什么《追鱼》中把女妖精画得那么美?而把劳动妇女腰画得那么细?美化牛鬼蛇神,侮辱咱们妇女半边天没有力量。”康老师昔日的辉煌转眼变成了罪状,家中全部连环画精品及手稿被搜出付之一炬。我听说康老师被批斗,不久又听说他进监狱了,后来又听说他得了精神病。听到这些消息,我很震惊,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康老师那么老实的人,平日很少说话,怎么会是反革命?我想不通。当时我很想去他家看看师母,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家里人阻拦我,不让我惹事。那时我母亲还在单位“学习班”里,我的单位也有写我的大字报,我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都不好。我考虑来考虑去,权衡利弊,怕引火烧身,为了自保,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为此,我那时的心情是相当沉重的。这期间我和郭老师也失去了联系。

到1980年深秋,我那位天才同学赵华胜从沈阳回来,要和长春的老师、同学聚聚。郭老师来过两次电话让我去参加,因我和赵华胜有点误会我还是拒绝了。从那以后没与郭老师联系,后来听说他已辞世。

时间如逝水东流,瞬间又过去了好几年。记得是1987年,一天下午我正在单位画图,康老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已接近50岁,康老师也到了花甲之年,我们已经有20多年没见了。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他出狱了,平安无事,惊的是他的面容不显老还很精神,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他来找我是求我帮他买一台彩电。那时彩色电视机很难买,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已从长影调到长春无线电一厂搞造型设计了。那时厂里的职工都买不到彩色电视机,大家不停地向领导提意见,争取了很长时间,最后厂领导终于决定发彩色电视机票,每人一台。因为我家早已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所以我把彩电票在康老师到来之前就送人了,康老师晚了一步。

这次见面,可能是因为我带了有色眼镜,谈话间我感觉康老师似乎和过去有些不同。他过去话很少,很斯文,而这次话很多。我记得他说自己在监狱里没受多少委屈,还让他给监狱画画呢。他还说了很多他的家庭生活状况。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有点精神症状,就对他不是很热情。

说心里话,我当时没有去争取,如果我向厂领导再要一张彩电票估计问题不是太大。但是,我没有下定决心,没有去找领导争取,至今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点。

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好面子不好意思也不愿意求人,也可能是我对康老师有“成见”,主观臆断他的精神有症状,总之我一口回绝了康老师。

后来我送康老师到汽车站,连句客气话都没敢讲———我家离厂很近,也就一站多地,竟没敢请老师到我家坐坐。康老师失望地走了。那时没有电话,我过后也没有到他家(不知道他是否搬家了)找他,他也没再找我,从此我们师生又失去了联系。

过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退休了,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回忆、反思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每每听到现在有的老师给学生补补课,就要很多钱,就想起郭老师和康老师他们的无私奉献,感觉过去的老师真的很伟大。他们的思想境界,是现在很多老师无法比拟的。想起当初康老师对我的学习是那么关照,不惜牺牲业余时间给我补课,不要任何报酬,而他平生只求我一件事,还被我无情地拒绝了,我就感到了一种沉重的不安。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康老师,实在是对不起他。

回想学生时代,每一次老师的夸奖、微笑、鼓励、赞美,就是我希望的支点。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老师给了我多少希望的支点啊!可我却在康老师遭遇牢狱之灾时,躲得远远的;在康老师有求于我时,我听信道听途说的传言,认为老师有精神问题,畏首畏尾,无心帮忙,还是躲得远远的,没有回报师恩。乌鸦尚反哺,寸草尚报春晖呀!我太自私了,为自己想得太多,却没有珍惜我们那份美好的、纯净的师生情。我伤了康老师的心,让他大失所望了!

前几年我向人打听过康老师,想去看看他,当面向他道歉。可是我认识的人中没人知道他的现状。我也去过他在东四马路的老住处,那里早已被其他建筑所覆盖,物是人非了。我也不知道康老师是否还健在。我现在已年逾古稀,记得康老师是1927年生人,算起来也是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了,属于我们师生的时间都不多了,我真想在有生之年能与康老师见上一面。前几天,我还跟我同学的爱人(她在长春一中退休,据说康老师离休前的工作单位也是长春一中)打听康老师的情况,她也不知道。她说她去过学校,离退休老师也相聚过,但从未见过康老师。我相信康老师一定还在世,我会尽力寻找他。但愿我们还有机会重续师生情,但愿我还有机会对他说句“对不起”。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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